83 畫像 這畫上的可是如今被稱為京城第一……

陶渺把玩篦子的手微微一頓, 聽到害死她母親的人遭了報應,不知為何,她心底并沒有太大的快意, 良久,只從喉間發出一個淡淡的“嗯”字。

那日退堂後,林堯便将休書送至戚家。戚氏做了那般傷天害理的事, 令戚家丢盡了顏面,處刑前一日, 戚家特意派人去了趟天牢。

想必戚氏手中的毒藥便是戚家所予,與其讓自家女兒當衆斬首, 身首異處,不如服毒自盡, 留個全屍,給戚氏和戚家都留一個體面。

戚氏死後, 戚家視戚氏為家族恥辱,不願接受她的屍首髒了戚氏祖墳, 林堯那廂更是不願,絲毫不念及那麽多年的夫妻感情,只道是休棄之婦, 還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沒資格葬于林家。

還是戚氏的長子林譯聽聞此事, 連夜從學院趕回,在林堯書房門口跪了一天一夜,求林堯念在戚氏十幾年如一日細心操持家事, 不曾懈怠的份上,将其好生安葬。

林堯思忖了一晚,滿臉倦色地推開門, 終是給了一句不鹹不淡的“随你吧”。

得了父親的應允,林譯才為戚氏在郊外尋了塊地,無絲毫葬儀樂禮,只他一人缟素,差人用車拖着棺木,凄涼地将戚氏葬了。

與此同時,安國公尋方士算的安葬吉日到了。

當日,聞家衆人來到城郊樹林,那棵怪樹底下。那方士在做了一頓法事後,幾個年輕的家仆高舉鋤頭,破土挖墳,刨開墳冢,只見幾塊腐朽碎裂的木板和木板間若隐若現的屍骨。

眼見幾個家仆要下去收拾遺骨,安國公阻道:“本爵親自來。”

陶渺上前一步:“舅父,我也要去。”

安國公聞言本有些猶豫,但見陶渺神色堅定,思忖半晌,重重點了點頭。

他先跳了下去,而後伸手将陶渺小心翼翼地扶下來。

甫一蹲下,細看這坑中的情形,陶渺忍不住鼻尖一酸,雖然知道香檀下葬陶茗兒時定不會用心,可當真正看到這副簡陋,沒有一樣随葬品且已經爛得不成樣子的棺木時,她仍心痛難忍。

陶茗兒可是安國公府的姑娘,她幼時備受寵愛,待遇絲毫不輸那些公主群主們,不該死後這般凄涼悲慘,任棺木腐朽,屍骨遭蟲蟻啃食。

安國公同樣面色沉重,他輕輕拍了拍陶渺的肩背以作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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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挽袖,默默地收拾起陶茗兒的遺骨,一點一點,放在另一副精心打就的沉香木棺椁之中。

棺內鋪了綿軟的被褥,除了些金銀飾物,安國公還特意将陶茗兒幼時喜愛的玩具和老安國公夫人的物件一并放了進去。

陶渺撫着棺身,望着棺內的屍骨,低聲呢喃。

“母親,女兒帶您回家。”

此言一出,四下響起低低的抽泣聲,連始終沉穩冷靜的安國公都不由得紅了眼,垂首默默地背過身去。

陶茗兒的遺骨被葬進了聞家祖墳,就葬在老安國公和老安國公府夫人的一側,墓碑上刻着的是她真正的名字——聞清蔓。

安國公在老安國公夫婦的墓前重重磕了兩個頭,沉默地跪了許久。

他雖不言,可陶渺能猜到,安國公在心裏對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說了些什麽。

他大抵會告訴他們,他終于實現了二老的遺願,将他們臨死都在惦念的女兒帶回了他們身邊。

陶渺背手擦了擦眼底的淚,擡首望去,萬裏無雲,天高氣清,風從樹隙間穿過,帶來絲絲涼意。

苦夏将盡。

在出發去洹州前,林堯托人給安國公府送信,想要見陶渺一面。

陶渺只回以一句“責躬省過,好自為之”。

她知道林堯那人死性不改,相對于愧意,他想訴說的更多是他的無可奈何,他希望能得到陶渺的一句諒解,這樣他或許能借此獲得一些自我慰藉,使餘生不至于太難過。

陶渺偏不想讓他如意,他一世活得順風順水,卻害慘了兩個女人。

他這種人不配活得幸福,就讓他懷着愧疚與罪悔煎熬地度過下半生吧。

被讨論得沸沸揚揚的林家,随着林堯的離開,漸漸也不再為人提起。

樹蔭間的蟬聲消弭,街頭巷尾聊得火熱的另換了一人。

顧勉找到韓奕言時,他方才兵部出來。

“你猜,我給您帶來什麽好東西?”

見顧勉頗有些神神秘秘地取出一副畫卷,韓奕言淡淡道,“我竟不知你還有賞畫的愛好。”

“這可不是一般的畫,這畫你定會感興趣。”

顧勉一副篤定的樣子,他走到韓奕言身前,緩緩将畫展開,韓奕言只随意瞥了一眼,雙眸便定住不動了。

“這畫你是從哪兒得來的?”他沉聲質問。

“你可別誤會。”顧勉忙解釋道,“這是我從街上買來的。”

韓奕言蹙眉,“何處在賣此畫?”

“城北的丹青畫鋪。”顧勉就知道他在乎此事,下颌微擡,笑得有些意味深長,“你不知,如今這丹青畫館中賣得最好的便是此畫,常是有了貨便一搶而空,果然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诶,你去哪兒?”

見韓奕言急不可耐地闊步而去,顧勉忍俊不禁,果然只有那人才會讓素來冷靜自持的平陽侯亂了分寸。

他方才感慨完,卻見韓奕言又氣勢洶洶地返回來,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畫卷,轉身而去。

顧勉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頓時一陣肉疼,沖着韓奕言的背影高聲喊道:“你個強盜!那畫花了我三十兩呢,先給錢啊!”

丹青畫館的掌櫃正滋滋地翻着賬本,便聽啪地一聲,有人将一副畫卷砸在了櫃臺之上。

他緩緩擡頭,便見一個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的公子站在他眼前。

雖說這面容生得确實賞心悅目,可微沉的眉目和一身戾氣和威儀不免讓掌櫃有些發怵。

“這位客官,您有什麽事嗎?”掌櫃小心翼翼地問道。

韓奕言指了指扔在櫃臺上的畫卷,“此畫可是自你店中賣出去的?”

掌櫃将畫卷展開一看,“沒錯,這正是從我店中賣出去的畫,客官可是想買畫?”

“你這店中,還有多少存畫?”

見眼前這人穿着氣度不凡,掌櫃撫了撫下須,雙眼一提溜。

“您不知道,這畫啊如今是稀罕貨。客官既來買畫,定也知道,這畫上是何人。這畫上的可是如今被稱為京城第一美人的,安國公府的聞姑娘。”

掌櫃指着畫卷,眉飛色舞道:“您不知,陶姑娘仙姿佚貌,玉容花顏,不少人只在那公堂上看了一眼,便魂牽夢萦,念念不忘。不是我自誇,我家這畫可是将那聞姑娘的相貌畫了七八成像,那可是別處買不到的。”

自那日陶渺擊鼓鳴冤,相貌被府衙外圍觀的衆人觑了去,驚為天人,傳言一傳十十傳百,最後竟傳出個“京城第一美人”的名頭來。

這名頭一響,沒見過陶渺真容的便不免有些心癢癢起來,畫師看到了商機,與畫鋪掌櫃沆瀣一氣,也不知哪一日起,街市上的“第一美人圖”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韓奕言瞥向那幅畫卷,他的小丫頭他再熟悉不過,像七八成這畫着實誇大了些。

美人在骨不在皮,在他看來,不要說是相貌,此畫根本凸現不出陶渺的半分神韻。

一想到有不少人拿着這些畫像賞玩臆想,觊觎他的小丫頭,他便覺得心頭竄上一陣無名火。

“不管你還有多少畫,我統統要了!”

掌櫃的驚喜不已,不曾想今日居然能遇上這麽個豪奢的買家。

然他并未将情緒表現在臉上,反蹙眉顯出一絲為難來,“這個……我手頭上确實還有十幅畫,可這些畫都已有人提前預訂了,且定金給的不少,若您想買,只怕……”

韓奕言不欲與他拐彎抹角,直截了當道:“開個價吧!”

掌櫃遲疑半晌道:“六十兩一副。”

見韓奕言微微眯眼,眸色晦暗深沉,掌櫃心虛不已,低頭看向櫃臺上那幅畫像,想到韓奕言莫不是曉得他獅子大開口,足足與原價多要了一倍。

他忙改口道:“不過這是原價,客官買得多,我便給您優惠些,五十兩一副。”

韓奕言面色頓時更沉了,他眸光銳利如鷹,直盯得掌櫃脊背發寒。

“那……那……四十五兩?”

“四,四十兩!”

掌櫃的滿頭大汗,磕磕巴巴道:“客官,真的不能再少了。”

韓奕言默默看了他半晌,指節在櫃臺上敲了敲,提聲道。

“八十兩一副,一分都不能少!”

掌櫃懵了懵,一度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做了這麽多年的生意,見過把價錢往死裏砍的,就是沒見過還自己上趕着擡價的。

敢情他剛才讓了半天的價,這人竟是覺得價不夠高。

這等怪事平生未見,掌櫃正想答話,卻聽韓奕言又道:“不過往後,你這店中再不許賣這聞家姑娘的畫像。”

“哪有這種道理,客官這是為難在我呀!”

掌櫃雖貪財,可不至于為了一時小財斷了長久的財路,有這聞家姑娘的畫像,往後多少八百兩他賺不到。

他微微拉下臉來,覺得韓奕言分明就是來搗亂,“客官若是這般要求,就恕我賣不了畫了。”

“今日這畫你不賣也得賣。”韓奕言語氣強硬。

“公子你得講點理。”掌櫃惱怒道,“我賣什麽畫,與公子有何幹系!”

“講理?”韓奕言嗤笑了一聲“若要講理,便去我平陽侯府好好論個理。”

掌櫃先是一愣,旋即心下大駭,哪裏還敢再跟韓奕言擺臉色。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還敢發大言不慚質問他賣畫跟他有何幹系!

他這櫃臺上賣的畫像,可是人未過門的妻子的,這是正踩中老虎尾巴了呀!

他忙跑出櫃臺,沖韓奕言行禮:“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沒有認出平陽侯您來。聞姑娘的畫,小人再不敢賣了,求平陽侯饒了小的,小的就是一時財迷心竅,剩下那十幅您通通拿去便是。”

“八十兩一副,一分都不能少。”韓奕言重複道。

掌櫃頗有些摸不着頭腦,不是,這平陽侯是什麽癖好,白給的都不要,還一定要以高價買下這些畫。

他顫顫巍巍道:“平陽侯,這錢小的實在不敢要啊。”

“給你你便收着,少的我會教人補給你。”韓奕言丢給他一個沉甸甸的錢袋,神色堅定。

“她的畫不能賤賣!”

安國公府那廂,陶渺已有一段時日不曾見過韓奕言了,她頗有些苦惱。

韓奕言公事忙,打上回教完她理賬後,她幾次三番去琴館都遇不到他,他也不來主動找她。

陶渺沒法,只得趁着韓奕言休沐的日子,邀了九公主,蘇纓一同去平陽侯府游玩。

就算不說,陶渺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顧菀和蘇纓心知肚明,陶渺大抵是礙着自己還未進門,獨自一人去平陽侯府不大好看,所以明面上才讓她們一塊兒陪同,以防旁人口舌。

一大早,顧菀便出宮,接了蘇纓和陶渺一塊兒去平陽侯府,路上,那兩人沒少調侃陶渺。

劉裕已在府門外候了快半個時辰了,見馬車遠遠行來,忙迎上去。

“你家侯爺呢?”顧菀問道。

劉裕答:“我家侯爺在院中處理公事呢。”

“處理公事?”顧菀有意無意地瞥向陶渺,“不是已知會過他我們今日要來了嗎?他居然還有心思處理公事!”

劉裕笑了笑,“侯爺近日确實是忙,今日本也該呆在兵部的,可聽說九公主要來,才教人将那些公文悉數搬到了府裏。園內已設了茶水點心,還請九公主和兩位姑娘移步。”

他将三人領進園內,走入一條岔路前,顧菀卻突然停下步子,看向陶渺,俏皮地眨了眨眼,“渺兒姐姐,方才在車上時,你不就說內急嘛,還不快去,憋壞了可就不好了。”

蘇纓和青竹、琳琅幾個丫頭,聞言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陶渺漲紅了一張臉,“我,我不是……”

“你快讓劉叔領着你去吧。”顧菀推了她一把,“我們在花園等你,你不必心急。”

劉裕心領神會,旋即對陶渺道:“聞姑娘,老奴帶您過去。”

“嗯,好……”

看着面前幾人意味深長的眼神,陶渺窘迫不已,将頭埋得老低,緩步跟着劉裕去了。

至雲瀾苑門口,劉裕止住步子,對陶渺道:“姑娘進去吧,侯爺在裏頭等您呢。”

陶渺心虛地摸了摸鼻子,“誰說我是來找他的。”

“裏頭也有如廁的地方。”劉裕笑了笑,恭敬道,“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多,多謝劉叔……”陶渺吶吶道。

劉裕走後,陶渺探頭探腦地在外頭看了好一會兒,才偷偷摸摸地進了院內,她甫一踏入,屋內的韓奕言便察覺到了。

“你先退下吧。”

“是。”

元清應聲而退,離開前又望了一眼院中那個昳麗的身影,不由得感慨。

為了這位聞姑娘,他家侯爺查封了畫鋪,教訓了那畫師不說,竟還一擲千金,不惜高價回收那些賣出去的畫。

美色果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屋門虛掩着,陶渺緩緩推開,幽着步子進去,恰見韓奕言坐在雕花紫檀書案前埋首批閱公文。

“來了……”

他擡眸笑着看過來,壓根不給陶渺捉弄他的機會。

陶渺聽他語氣,好似知道她一定會過來似的,登時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也不是特意來看你的,只是剛巧路過,念你是這宅子的主人,禮貌起見,進來同你問候一聲罷了。”

“好。”韓奕言看着她口是心非的樣子,只覺可愛非常,推了推手邊的瓷盤,“既我是主人,那自然該是我招待你的,可要吃點心?”

陶渺登時眼前一亮,嘴上卻道:“那我就勉為其難吃上一塊吧。”

她緩步在韓奕言身側坐下,拈起一塊杏仁酥嚼了兩口,卻是秀眉微蹙,失望道:“這好像沒有上回你送來的點心好吃。”

上一回?

韓奕言回憶半晌,才記起陶渺與他鬧別扭的那段日子,他曾差人為她送過一食盒八寶齋的糕食。

那位沈大廚的手藝雖好,卻是個性子古怪之人,千金都誘不動他下廚,最後還是韓奕言想盡法子差人尋來他夢寐以求的料理古籍,才最終求得了那一食盒的點心。

“你可還想吃?改日我再差人給你送去。”韓奕言問道。

陶渺點頭如搗蒜,她自然想吃,上回那盒糕點的好滋味她可還記得呢。

見陶渺眸中亮晶晶的,一臉渴望的模樣,活像個貪嘴的孩子,韓奕言不自覺起了逗弄的心思。

“不過,我也不能老是這麽輕易地讓你吃着,你是不是也該給我些獎勵?”

陶渺聞言,勾起的唇角瞬間垂了下去,不由得腹诽,吃個點心還要獎勵,這人也忒小氣了些。

她想起自己先前為他繡的荷包,不如就順勢送給他好了。

她垂首思索間,韓奕言将視線落在了她的唇角,白色的糕點沫子沾在了上頭,她卻絲毫未覺,反時不時露齒輕咬,朱唇愈發嬌豔欲滴。

韓奕言呼吸一滞,眸色濃黑如墨。

“要不,我送……”

陶渺話音未落,一股青松香撲面而來,似乎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落在了唇角,輕舔了一下。

她正想伸手推拒,那股子熱氣已然落在了唇上,堵住了她所有的話語。

一時間,她覺得口中的空氣都被攫取,整個人暈頭轉向,分不清東西,抵在韓奕言胸口的手,最後變成慌亂而無助地攪着他的衣襟。

直到她身子發軟,幾乎穩不住,韓奕言才有些意猶未盡地放開了她,擡手将她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将方吻過她的唇貼在她的耳畔,聲音低啞中帶着幾分清淺的笑意,“這就是獎勵。”

陶渺胸口起伏,微微輕喘着,許久,才慢慢緩過來,她如醉酒般雙頰緋紅,眼角還綴着晶瑩的淚花,不由得嘟着嘴嗔怪道。

“你個流氓,這麽些日子不見,我一來你就欺負我。”

韓奕言将陶渺攬在懷裏,哄了半天,待她冷靜下來,才道:“渺兒,我有一事要告訴你。”

“什麽?”陶渺伏在他的肩頭,仍有些無力。

他遲疑半晌,“西烈族進犯,邊關戰事告急,恐怕陛下很快就會下旨,命我出征趕往金門關。”

陶渺倏然清醒過來,她直起身子,怔愣地看着韓奕言,久久不言語,久到韓奕言懷疑她是不是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話吓着了,正想開口安撫,卻聽陶渺突然道。

“雲峥,我們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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