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張然?”我難以置信地望着站在我面前的人,“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叫我什麽?”他蹲下身來,看着我的腹部和大腿。血從我腹部潺潺地流下來,血腥氣濃重,痛得我難以招架。他扶住我的肩膀,我的頭顱軟弱無力,輕輕地靠着他。
他捂着我的腹部,輕聲說:“林安,你不該為了我來這種地方。”
“哥?”我側過頭,看着他的下颚,但我的眼睛開始失焦,不管怎麽努力都看不太清。
他讓我輕輕倚靠在牆上,伸出手,開始掰我大腿上的齒輪。外露的刀片狠狠地紮進他的手指,他的血也流下來,濕漉漉地淌在我的腿上。我身體前傾,想阻止他。
齒輪被他掰開,他跪坐下來,脫下上身的衣服,把它裹在我的肚子上,用力捆緊。“沒事了,沒事了……”他重新把我抱住,溫暖着我的體溫,“相信我,你會沒事的。”
“我相信你。”我當然相信你。我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他的手掌輕輕拍着我的背,我從未感覺如此安心和踏實,我的大腦甚至都停止了思考,就想死死把他攥住,就好像……我能把他攥住。
他慢慢把我扶了起來,我把身體的重量都交給他,慢慢地挪動着自己抖得不行的腿。
“林安,你不該來這兒。”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擡起頭,望着她:“小研姐。”
我想起來了,那些工作人員所說的奇怪的語言,我确實是聽過的,它之所以那麽熟悉,是因為我聽了它整整三年。我曾經以為,說着那種語言的肖小研是來自古代的人,而她也并沒有否認。但我認識她那麽多年,從未聽過她來自哪個朝代,她對于現代生活的融入速度之快,也超乎我的想象。
我往後退,身體抵在牆上……我哥呢?
我扶着牆壁的手在上面留下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血痕,我的手上,有着被刀捅過的血窟窿,而我的腰上,纏着的并不是衣服,而是我自己的褲子。難怪“我哥”是先掰開齒輪,再給我纏的腹部傷口。
因為,他根本就不存在。
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他是我幻想出來的精神支撐。我啞着喉嚨,笑了出來。我看着肖小研身後站着的密密麻麻的工作人員,順着牆壁坐了下去。
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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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種古怪的口語,我睜開眼睛,望向了聲音的來源。肖小研正在和一個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說着什麽,言辭激烈,但語速太快,我聽不大懂。我用手按着自己的腹部,摸到了紗布。我的嘴幹裂得一開口就感到了撕扯。
“你們會放我走嗎?”我問她。
“現在不會。”肖小研轉過身來,走到了我的身邊。她探了探我的額頭,手冰涼,“等你傷好了再說。”
我嘆了口氣,又閉上了眼睛。
“我聽說林敬的事情了。”
我帶着祈求的口吻對她說:“你能不能幫幫我。”
她對我說:“你睜開眼睛看看我的樣子。如果我有這個能力,現在怎麽還會困在這具身體裏?”
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沉默了下來。
“有些時候,很多事情我們都是有心無力的。”她的眼睛清亮,表情誠懇而真摯。然後,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解開外衣,把裏面的衣服掀了上去。她平坦的小腹上,有着一截手指長的傷疤,“和你身上的一樣,如果它長合了的話。”
我徹徹底底地被弄糊塗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不能告訴你。”她搖了搖頭,把衣服放下去,“但是我能保證你的安全,我發誓。”
鄭毅以前跟我說:“為什麽你們都會用陰謀論來看這個世界呢?我只看到它的有心無力。”這和肖小研所說的話簡直如出一轍。這提示我,我唯一能找到的突破點,其實根本沒有能力解決我的困境。為什麽呢?為什麽系統公司沒有能力把人送回原來的身體?
她的眼睑垂下,把棉被往上拉,蓋住了我的胸膛,然後在床的邊沿坐下,凝視着我,眼神溫柔。
“我想早點回去,家裏還有人在等我。”
“如果你沒有大出血的話今天其實就能下床活動了,你為什麽不等等呢?只要我看到了你的文件,馬上就會來找你的。”她的語調輕柔,“也是……在那種情況下你肯定會想辦法自救。再等幾天吧,只要你的情況好轉,我就送你回家。但是,你不能違背保密協議,為了保險起見,他們可能會在你的皮下植入一個竊聽裝置,我會争取不讓他們這麽做的。”
“謝謝你。”我對她道謝,語氣裏帶着生硬的疏離。我真的很感謝她救了我,只是我記憶裏的小研姐和面前的她,在我的心裏再也劃不上等號了。橫亘在我們中間的,是巨大的謎團。
當我回家時,已經是四天之後了。我跛着腳,雙手裹着繃帶,面容憔悴地上了樓。給我開門的是我爸。他看到我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發愣。我走進去換拖鞋,他的手按着我的背,跟我一起往裏面走。他沒有問我這幾天都去了哪裏,我轉過頭去想撒個謊把這件事情圓過去,看見了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淌着的淚水。
“我真是怕你也沒了啊……”他的手無力地搭在我的背上,我把他的手拉下來,愧疚一陣一陣襲來,我從來沒看見過他哭的樣子,或者說,他從不當着我的面哭。
我陪着他在客廳坐了很久,看着他不間斷地抽煙,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申,自己再也不會私自跑出去了。他的喉嚨裏發出一聲類似嗯的聲音,渾濁的眼球直直地望着我,生怕我沒了。他站起來,蹲在茶幾面前,從下面拿出了一段繩子。
我知道他想幹什麽。
他走到我面前把我兩個手腕抓到一起,一圈一圈地繞。我動了兩下,皺着眉頭,卻沒有反抗。他又蹲下去,綁住我的腳。
他把我搬到了我的卧室,給我用被窩嚴嚴實實地捂緊了。他說:“兒子,我給你請醫生回來,看看你的傷。”
他往門外走去,一個身影站在門口,腳步輕緩地走了進來。
“我在等你回來。”張然在我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是嗎……”
“這幾天很多人來找過你。”
我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問他:“包括陳未嗎?”
他點點頭:“他每天都來,但我一次都沒讓他進來過。我說過,我在等你回來。”
我在枕頭上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你走吧,去找他。”
張然說:“你已經不再相信憑你的努力你哥會回來了?”
“我仍然相信他會回來。”我笑了笑,“我才努力了幾天,而我這輩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不怕。
未來是充滿變動的,無法預料的,但我堅信,那一天終将會到來,我可以等。但說實在的,人生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長,我不能用人情把張然道德綁架在這裏。陳未說得對,靈魂和身體,我得分清楚到底孰輕孰重,而我其實……是分得清的。
我也算吃了個貿然行事的虧,身體內不知道哪塊組織被永遠地割走了。我沒告訴周圍人我這幾天所發生的一切,我也不能告訴他們。我順利地拆了線,安靜地呆在家裏,看着我爸在煙霧缭繞裏過日子。
“爸,我知道,哥走後我就是林家唯一的子嗣了。你還需要人養老,我也不想讓我媽徹底地失了後路,将來就算受了她老公的欺負也只能忍着。我是沖動易怒做事不顧後果,我會改。”我望着他黑白夾雜的頭發,再看看自己手上的繩子,“在做每件事情之前,我都會把你們放在我考慮的首要地位的。”
我哥的消失讓我無比清晰地感受到,我不能再失去什麽了。我身邊的每個人,包括我自己,都可能突然在這個城市消失。我對我哥的抱歉只遲了一個晚上,就再也沒辦法讓他聽到了。如果我父母也走了,或者說……我走了,那對這個家來說就是又一個沉重的打擊。我不知道一個家庭能承受幾個這樣大的打擊,才會走到分崩離析的地步。但是,在我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肯定有一塊,已經崩壞了。我又不是瞎子,在張然叫我爸叔叔的時候,我看得出我爸的手足無措。
他把煙蒂按進煙灰缸:“那你回去讀書。”
“好。”
給我松綁的是張然。
他沒走,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走。他十五歲,正是青春期開始的時候,在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通常都懵懂莽撞,渾身的精力無處宣洩,有些去惹是生非,有些熱衷游戲,還有些在家裏根本坐不住,天天騎單車出去跟兄弟玩兒。如果在他那個年紀喜歡上一個人,我可以想象那種熱烈和奮不顧身的程度,但他卻有些過分早熟了。
我進浴室,終于好好地洗了個澡。我手腳處的淤痕是青紫色的,右手手臂一大片刮傷之後留下的深色傷疤,手指指節上有些痂脫落了,皮膚微微下陷,而我撫摸着自己的腰腹,在鏡子裏,看到了一條蜈蚣般的疤痕。再往下,大腿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把衣服快速地套上,走到客廳裏,看見張然正站在窗臺邊。
大廳的陽臺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搬來了那麽多植物,一片深綠色,張然在修剪枝桠。我往前走了幾步,一只縮在茶幾附近的動物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蹲下去看它,它警覺地把頭昂起,快速地站起來,一蹦一蹦地跑進了廚房,那是一只少了一條腿的灰色大貓。
茶幾附近沒有煙味,煙灰缸都被擦得透亮,我和我爸在一起生活了那麽多年,我知道這不符合他的生活習慣,他連牙都不怎麽刷。
張然回頭,看見我之後慢慢走了過來,詢問我的身體狀況。
“我覺得好多了,明天就可以去上學。”
“那就好,我給你熬了薏米粥,炒了個黃秋葵,我覺得你吃清淡點兒比較好。”他把手裏的大剪刀放下,走進了廚房,“叔叔說今晚他要請你們學校主任吃飯,讓我們不用等他了。”
我跟着他走進了廚房,對他說:“你應該知道,你其實并不欠我什麽。”
“你不知道,我看見叔叔躲着你偷偷抹了幾次眼淚……”他在水龍頭下洗手,把鍋蓋打開,開始盛粥,“你不讓我呆在這裏,我依然不能心安理得地套在這個身體裏去過我自己的人生。”
“那你要在這裏耗一輩子嗎?”
“你相信你哥會回來,而我相信你。”他看向我的身體,“而且我覺得你一定已經有了發現。”
我身上的這些傷疤,如果真的是有用的發現所帶來的代價,我不知道會多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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