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了結

唐鏡清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老年版的趙文和。他面容枯槁,癱坐在輪椅上,放在扶手上的兩只手幹枯的好像兩只鳥類的爪子。

唐鏡對上了趙文和的視線,似乎還是他記憶裏那個年輕版的趙文和特有的溫和與耐心的眼神,但在唐鏡眼裏,只覺得他僞善。

在年輕的趙文和所經歷過的人生中,沒有人趕到那座小樓去阻止他虐殺李月容母女倆,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那個胖子被燒死在了郊外的荒屋裏。

然後呢,他會不會膽子越來越大,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标、下下一個目标……

唐鏡心裏有一股火在燒,他想起了藏鋒說過的話:校園裏的運動場在地震中發生塌陷,維修的工人發現了深埋地下的枯井,以及枯井中嬰孩與成人的屍骨……

他們當中是不是就有渾身傷口的李月容,有被捆在手術床上哭都哭不出聲的年輕姑娘,還有很多唐鏡沒見過,也不可能知道姓名的男人女人……

被自己的同類虐殺,被抛屍在無人知曉的枯井裏,死不瞑目。而兇手卻披着聖潔的白大褂,帶着溫和的面具繼續尋找下一個獵物……

他的雙手、他身上的白大褂都染滿了同類的鮮血,可惜沒有人看見。

唐鏡心中的怒火沖上頭頂,灼熱的氣息熏得他眼睛都紅了。

陳玄融最先發現了唐鏡的不對勁。

他醒過來之後就一直緊盯着趙文和的臉,從側面望過去,唐鏡的眼神幾乎就是帶着冰碴的,看一眼就能凍得人發抖。

陳玄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發覺唐鏡的身體果然在不停地顫抖。陳玄融不安地拍拍他的肩膀,“十一……”

唐鏡可以肯定,這一次絕對不是出現了幻覺,他真的看到趙文和的兩眉之間出現了一團小小的黑霧,這霧氣旋轉、變淡,漸漸消散。而趙文和的面貌都仿佛随着黑霧的消散而變得明朗了許多。

嚴壑淡淡說了句,“宿怨了結。”

聽到這句話,趙文和和他身後的年輕人都露出欣喜的神色,趙文和雖然口不能言,雙眼卻冒出了亮光——因為激動,他的眼睛裏分泌出了淚水。

這情景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也令唐鏡的憤怒瞬間暴漲至頂點。他像一頭憤怒的小豹子一樣,跳起來一拳搗在了趙文和的臉上。

無論是趙文和還是他身旁的年輕人都沒有料到會受到這樣的襲擊,年輕人完全沒有扶住翻倒的輪椅,就那麽眼睜睜看着趙文和從輪椅裏摔了出來,有些狼狽地蠕動着,卻怎麽都爬不起來。

但年輕人還沒有沖過去扶起他叔叔,就被從身後撲過來的唐鏡給撞到了一邊,唐鏡完全無視趙文和是一個老人的事實,一把拎起他的領子,又是一拳搗了下來……就像他在地下室裏痛毆年輕版的趙文和一樣。

嚴壑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也被唐鏡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鬧得有些懵,剛喊了一聲唐鏡的名字,就見陳玄融已經撲了過去,跟趙文和的侄子一左一右将唐鏡拉了起來。

趙文和的侄子氣得臉色都變了,“他是病人,還是一個老人……但凡有點兒良心的人就不會對他……”

唐鏡甩開陳玄融,也顧不上反駁趙文和的侄子,他緊盯着趙文和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你為什麽會惡業纏身?趙文和,你造下的孽,你欠他們的一條條人命,如果能這麽輕易消解的話……天理何在?!”

這一句話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連上前來要推搡他的趙文和的侄子都怔住了。他呆呆看着唐鏡泛紅的雙眼,一時間只覺得頭皮發麻,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十一!”嚴壑的聲音頗嚴厲,“恩怨因果、俗世間的規則,這些都不由我們管。”

唐鏡竭力平息自己的喘息。他仍然滿心憤懑,但他知道嚴壑說的對,他算什麽呢?他只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小道士罷了。

趙文和是死是活,都不該由他來裁奪。

唐鏡被陳玄融拉到一邊。

趙文和的侄子注意到趙文和的眼神有些閃躲,他不大能确定這個年輕的小道士說的話都是什麽意思,但他心裏有一種不妙的預感……仿佛災禍将要臨頭,而他還什麽都不知道。

他胸口砰砰直跳,卻知道問不出什麽。修行的人不會多嘴,趙文和說話不利索,再說他也不會跟他一個晚輩說自己年輕時候做的錯事。

年輕人恭恭敬敬地留下一張卡,抱着一肚子的疑惑,推着趙文和出去了。

人一走,唐鏡憋在心裏的那口氣也散開了。

其實在地下室的時候,他已經揍了趙文和一頓,再加上剛才的兩拳,也勉強可以平息一下他心頭的憤怒。

嚴壑說的對,他沒有權利對別人做出審判。

能審判他的,唯有法律。

還好有一個藏鋒。

藏鋒做這些事的目的,總不會是為了幫助這些喪心病狂的變态消解因果。

唐鏡想到等下他可以給藏鋒打電話,陰雲密布的心頭也似乎明朗了起來。

陳玄融見他面容緩和,也跟着松了口氣。他從來不知道唐十一的脾氣這麽火爆的,也不知道他在趙文和的記憶裏到底看到了什麽,竟然氣成這樣。

嚴壑的表情也是有些意外的,大概也沒見過唐鏡發脾氣,見唐鏡自己慢慢平靜下來,才問他,“怎麽回事?”

唐鏡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自己在東六區的經歷挑挑揀揀的講了一遍。

陳玄融越聽,嘴巴張的越大,他完全沒想到外表看上去溫和無害的一個人,竟然有那樣喪心病狂的經歷。

嚴壑倒是沒有太意外,唐鏡覺得,他既然能看出趙文和“惡業纏身”,估計趙文和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也是心裏有數的。

嚴壑看出了唐鏡的滿心憤懑,難得的,他沒有說“那都是別人的事”,或者說“這些事不歸我們管”,他只是把唐鏡召喚到自己身邊,擡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阿鏡,你知道的這些事情,哪怕拿到法庭上,也是不能夠當做證據的。明白嗎?”

唐鏡點點頭,心裏有些沮喪。他知道法律對于“證據”是有一定的界定的,不是說任何手段搞來的證據都算數。

“一個穩定的社會,需要的是各司其職。”嚴壑垂眸望着他,眼中難得的流露出一絲溫和的神色,“你自己想想吧。”

回芥子園的路上,唐鏡還是拐彎抹角的跟陳玄融多說了兩句,“趙文和囚禁李月容母女的那個院子後面,有一口枯井。”

枯井是藏鋒告訴他的,藏鋒懷疑這口井的位置就是後來的財經學院的操場。因為看當時的情景,他明顯是不打算放李月容母女倆活着回去的,而他本身又沒有運送屍體的工具,就近棄屍對他來說是最方便的選擇。

而且趙文和對那個地方的偏僻程度,應該還是比較有信心的。

唐鏡想起藏鋒跟他說起的校園運動場坍塌事件,忍不住就想多鋪墊幾句,免得過些天趙文和殺人棄屍的罪行曝光,他隐瞞的關于藏鋒的事,會被嚴壑師徒察覺。

陳玄融聽他提到枯井,就猜到了他接下來會說什麽,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念了一句,“無上太乙救苦天尊……”

唐鏡淡淡說道:“二師兄,我總覺得趙文和這個事兒被人發現只是個時間問題。你看靜江市到處都在搞建設,以前的荒地現在也不是荒地了,都開始挖地基……說不定哪一天,就被人發現了呢。”

陳玄融沒有出聲,他也覺得唐鏡的話是很有可能的。

唐鏡挑了挑嘴角,“說不定很快就能看到那一天。他做過的惡事被曝光,死者的冤情大白于天下……那就真是天尊顯靈了。”

陳玄融看向唐鏡的目光有些複雜,這樣說話的方式,在他看來是有違修行的态度的。似乎飽含戾氣。但唐十一畢竟還年輕,這種年齡的半大孩子,很容易被單純的“善”“惡”所撼動。

這都是正常的。

陳玄融在唐鏡的肩膀上拍了拍,“這些都是俗世裏的事……先不說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目送唐鏡離開,心事重重地走了兩步,還是決定去找師父好好說一說,唐十一的情況有些不大對勁。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師弟最近一段時間的表現有些怪,不像在蓮花峰修行了十多年的樣子,反而更像是俗世中一個嫉惡如仇的熱血少年。

失憶,能讓人變化這麽大麽?

陳玄融想起幾位師兄弟出事之前的性情大變,心頭盈滿不安。

唐鏡看到陳玄融急匆匆的樣子,就猜到他又要跑去找嚴壑了。

或許這才是師徒之間正常的相處方式吧。但嚴壑看上去太嚴厲,唐鏡本身又心虛,對這師徒倆的态度都是能躲就躲,自然感受不到陳玄融身上的這種對于師門的依賴之情。

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唐十一。

唐鏡一只手慢慢摩挲手腕處的傷疤,他想,有沒有可能,唐十一跟自己的師門的關系,本來也沒有那麽好?

像這樣一個嚴重起來足以致命的傷疤,嚴壑從來沒提過,陳玄融也完全不知情,這就有點兒不合理。

有一種……“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都不說“的微妙感覺。

唐鏡回到自己房間,找出手機給藏鋒打電話。

但連續撥打幾次,對面都是無人接聽的狀态。唐鏡也只能安慰自己說藏鋒大概還沒有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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