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偷聽

唐鏡一直覺得自己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他住過學校的宿舍,住過軍營,還在野外訓練的時候,住過荒郊野外的臨時營地。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住過汽修廠的職工宿舍,也住過東六區那種一家挨着一家的小院子,但當他躺在大通鋪上,聽着身邊的工友們此起彼伏的呼嚕聲,聞着空氣裏各種熏人的氣味兒:汗味兒、臭腳丫子味兒、久未晾曬的被褥散發的潮味兒……

唐鏡恍然間覺得,他還是高估了自己見世面的程度,至少這種把所有工人安排到一間大屋裏居住的模式,他就有些難以接受。

唐鏡倒沒有什麽潔癖之類的毛病,但是聲音、氣味兒、空間感……種種幹擾疊加到一起的時候,帶給他的沖擊力确實挺大的。

唐鏡的被褥兩邊,一側是鐵牛,另一側是張二哥,這兩個人呼嚕聲打的一個比一個更響亮,鐵牛睡覺還不老實,胳膊腿總會亂動。

唐鏡實在睡不着,偷偷爬起來,打算到院子裏吹吹風。

說來也巧,每一次進入這個世界,都恰好是春末夏初的時節,溫度恰好,即便是夜裏也不會覺得冷。

而且這個季節有很多植物開花,微風襲來,空氣裏都是香的。

唐鏡從臺階上走了下來,朝着角落裏的院門走去。

他們居住的是梧桐園外圍的一個院子。院子四面都是房屋,中間有水井,水井旁邊種了幾棵柿子樹。院門在角落裏,據唐鏡觀察,院門兩側的房屋都是空着的,這個時節,府裏并沒有那麽多的長工,也不知管家為什麽不安排他們分開住。

院子再往北,還有一個堆放柴火、各種雜物的院子。聽鐵牛說,出了這個院子,外面就是童家的田地了,住在附近村子裏的,多是童家的佃戶。

院門沒有鎖,門外是一條小路,通向南邊的梧桐園。

梧桐園就是二少爺童嘉銘的住處,鐵牛跟他說,童家能發展的這麽好,跟童嘉銘的創新與設計分不開。

說白了,這個院子就是這位二少爺搞研發的地方。為了溝通方便,那幾位據說重金聘請來的老師傅就住在梧桐園側面的小跨院裏,有時候童嘉銘還會與那幾位老師傅研究到深夜。

在下人們的心目中,童嘉銘是一個非常勤奮的人,對工作要求極為嚴格。之前有兩個長工就因為在搬運瓷胚的時候大大咧咧的,被他毫不客氣地攆走了。

入夜後,梧桐園的大門就上了鎖,但旁邊的小跨院卻沒有,唐鏡圍着跨院繞了一圈,忽然發現小跨院裏的一個房間還亮着燈。

沒有夜生活的時代,普通百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眠,這個時間……唐鏡看看月亮的方位,應該已經超過了十一點,為什麽老師傅還不睡呢?童家的二少爺明天要辦喜事,按理說,最近幾天都不會有什麽重要的工作了。

唐鏡這樣想的時候,就見窗口的位置又晃過去兩個身影,那間屋裏竟然還有別人。

要知道,這幾位老師傅的居住條件是很好的,他們單獨住一個跨院,每個人都有獨立的房間,身邊還有小厮照顧。

他們住的可不是大通鋪。

唐鏡想到這裏,好奇心被激發,他觀察了一下跨院的外牆,小心翼翼地攀着牆外的一棵老桂樹爬了上去,然後順着樹枝翻過了院牆。

燈光從窗口透出來,院子裏的樹叢、小路影影綽綽的顯露出了大概的形貌。其餘幾個房屋都黑着燈,也不知是都聚在了這一間屋裏,還是已經睡去。

唐鏡偷偷摸摸地來到了亮着燈的屋檐下。

隔着薄薄一層紙窗,房間裏的說話聲很清楚地傳了出來。

一個有些沙啞的男聲正在講解明天童家辦喜事的流程,“……吉時是清虛觀的清言大師給蔔的,在亥時三刻……”

唐鏡聽的一頭霧水,這幾個老師傅并不是童家的親屬,人家娶親,幹他們什麽事?好像他們還很關心的樣子,難道跟童嘉銘的感情真有那麽深厚?

“這幾天小兩口都會住在芙蓉園,二少奶奶的娘家在清遠,回娘家是不可能了,回門那天會宴請二少奶奶的娘家哥哥,之後她娘家人就要回去了。”

另外一個老人有些遲疑的問道:“二少奶奶的娘家人剛走……這個時機是不是有些倉促?萬一他們折返回來……”

有人反駁他,“聽二少爺說,他這個哥哥是在北平政府裏做事的,特意請了假來給妹妹送嫁。這個假期,都是跟上官商量好的,哪能随意拖延。”

先前沙啞嗓音的男人又說:“等二少奶奶的娘家哥哥走後,小夫妻就會搬來梧桐園,到時候門戶可得守好,可不能讓她們到處亂走。”

旁邊一個老人家忙說:“這是自然。”

“……”

唐鏡聽了半天,發現房間裏并不是只有兩三個人,而是所有的老師傅都在這裏了。沙啞嗓音的老師傅似乎是他們的小頭領,商量的事都跟這位剛嫁過來的二少奶奶有關。聊着聊着,他們還商量起了二少奶奶帶過來的下人都怎麽安排的問題。

大約是出入梧桐園的長工比較多,這些老人家不贊同二少奶奶帶過來太多丫鬟。這一點唐鏡表示理解,畢竟這個時代,又是有錢人家的大宅門,不可能不講究男女大防。

唐鏡對自己偷聽的行為有些慚愧,正要走,就聽他們又換了話題,說起了燒瓷方面的事。幾個老師傅都憂心忡忡起來。

原來他們最近一年來燒制瓷器的過程非常的不順利,就在兩個月之前,瓷窯還發生了劇烈的爆\炸,炸傷了幾個燒窯的工人。他們請了很多有經驗的窯工來檢查,都沒能找出問題。再耽擱下去,他們跟南邊洋行的訂單就要耽誤了。

燒瓷方面的事,唐鏡就聽不懂了。他只知道梧桐園裏的瓷窯是最近才修起來的,生火試過,一切如常,但遺憾的是,第一批送進去的瓷胚,還是燒制失敗了。

他們聚在一起,就是在探讨燒制失敗的原因。

老師傅們吵吵嚷嚷的說了好些專業術語,唐鏡聽不懂,也覺得沒有繼續偷聽的必要了。他正要起身的時候,就聽屋裏那個沙啞嗓音的老師傅頗有些悲壯的說了句,“燒了一輩子瓷,臨了臨了竟然出了這麽大的事……”

話沒說完,聲音都哽咽了。

唐鏡有些理解不了他們對于事業全身心投入進去的那股勁頭。

就聽旁邊的人又七嘴八舌的安慰他,又搬出了清言大師,說他已經給大家指出了明路,一切都能順利解決雲雲。

沙啞聲音的老師傅嘆道:“若不是八字不合,我寧可豁出我這把老骨頭去!”

周圍的人又是一頓勸,還提出了好幾個名字來勸慰他。唐鏡聽的一頭問號,猜測這些人大約都是歷史上比較有名的匠人?

唐鏡不敢多呆,偷偷摸摸地順着來路翻牆回去了。

屋裏還是老樣子,鼾聲震天,臭氣撲鼻。

唐鏡硬着頭皮摸回了自己的床鋪上,心裏暗暗叫苦,等天氣再熱一些,這一屋子的味道只怕還要更上一層樓……

他就是書裏說的那種人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什麽的……

唐鏡正滿腦子跑火車,就覺得身旁的鐵牛翻了個身,嘀嘀咕咕的問他,“幹嘛去了?上茅房了?”

唐鏡胡亂答應一聲,見鐵牛哼哼唧唧的又要睡過去了,他突發奇想,拿胳膊肘撞了撞鐵牛,“你知道那幾個老師傅的來歷嗎?”

剛才聽他們說話,感覺他們好像彼此都知根知底似的。

鐵牛迷迷糊糊的說:“不知道。人是童老爺請來的,據說花了好些錢呢。都是祖祖輩輩都幹這一行的老窯工。”

唐鏡回憶他們的談話,捕捉到了一個比較特別的名字,又問鐵牛,“嗳,你聽說過歐冶子這個人嗎?”

鐵牛快睡着了,又被他給攪合醒了,迷迷糊糊的沒聽清,“誰?”

“歐冶子。”

“沒聽過,不認識。”鐵牛砸吧砸吧嘴,“我們村沒這麽個人啊……童家也沒有,沒聽說有姓歐的。”

“大概是個古人。”唐鏡自己也稀裏糊塗的,只能根據猜測提示他。

“古人啊,”鐵牛困得不行,嘀嘀咕咕說着話,就開始打鼾了,“那你得去問問二少爺,他可是讀過書的人……”

唐鏡還想再問,聽見他鼾聲已起,只好把一肚子的話再收回去。

好吧,偷聽別人說話本來也不是啥光彩的事,讓這裏的人知道,多半兒要罰他。要是被那幾個老師傅知道了,他估計會被攆出去。

唐鏡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想要攻克的目标在哪裏,不宜輕舉妄動。

還有藏鋒,這個許諾要陪着他一起來完成任務的同伴,他還要留在這裏等着他來跟自己彙合呢。

思緒繞來繞去,幹了一天體力活兒的唐鏡終于精疲力盡地睡着了。

天亮之後,唐鏡的三觀再一次被刷新。

他以為他高估了自己見世面的程度,但他發現,他的“以為”,其實還是被高估了。他在繼大通鋪之後,終于發現了這世上還有讓他更加難以接受的事情。

童家跟他們這些長工畢竟是雇傭關系,不可能因為家裏辦親事就給他們放假。于是,這些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們就被拉去了外面的田地裏做工。

對唐鏡來說,不斷刷新下限的情況多得是。

比如他要去田地裏給莊稼除草。他需要分辨哪些是莊稼,哪些是野草。而且這是一個需要彎着腰去幹的活兒。每當他頭暈眼花的直起腰,都會聽見自己年輕的腰身發出的瀕死的呻\吟。

咔嚓咔嚓的,好像在哭着跟他告別。

再比如……去給田地施肥。

當他聞着經過發酵的、詭異且熏人的臭味兒,看着前面的夥伴兒挑起兩大筐肥料,面不改色地朝着田地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還有污物從筐子裏被甩出來……只覺得靈魂都要出竅了。

藏哥你快來啊……

唐鏡在心裏瘋狂咆哮,兄弟我一天都熬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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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鏡:繼續吃苦~~藏哥你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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