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近日來,宮中發生了兩件大事。

其一是周國使臣來朝。按照往年慣例,大王會舉辦隆重的宴會歡迎使臣,以此昭告天下秦國國威,但是因為發生了第二件大事,這個儀式被迫取消了。因為大王病了。

不少大臣都在背後竊竊私語着,大王的病來得真是時候,若到時在宮宴上,文武百官皆在,有些話大王即使想含糊過去也不能了。

比如這位年邁周臣說的:“大王,微臣此次出訪前,我王特意交代了一事,望大王念着兩國盟約在前,允微臣接公子回國。”

靠在虎皮暖榻上的大王,緩緩睜開了混沌的雙眼,手中晃着酒樽,不冷不淡地應了聲。

“請大王恩準!”周臣出列,再次谏言。

半伏在大王腿上的鄭姬輕輕笑了,半嗔半怒地奪了大王手中的酒樽,柔弱無骨似地貼了過去,笑得風情萬種:“大王,巫醫交代過,不可飲酒的。”

大王心情頗好,不顧旁人地捏了捏鄭姬的翹臀,打情罵俏了好一會兒,才睜眼看着列下那個胡須發白、振振有詞的周臣。他皺了眉,不緊不慢地說道:“愛卿所言極是啊。”

“多謝.......”

“哎,慢着,寡人的話還沒說話呢。”

正在品酒的姬忽,以樽擋面,微微勾起嘴角,溢出了一記冷笑,他酒知道,這個老東西沒那麽容易放手的。接下去的,應該會提起.......

“既然公子之弟也已封君了,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了。正好,寡人膝下有一公主,對公子忽情有獨鐘,不如寡人今日就賜婚,愛卿以為如何?”

姬忽放下了酒樽,心中輕哼,果然,不出他所料。

周臣頓時不知如何回答:“這.....大王這.....”

話還未說完,在位上的大王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一旁的鄭姬趕忙拿出帕子,當大王接過帕子擦拭了嘴後,愕然發現帕子已被鮮紅染紅了一塊。

“血!有血!”

也不知是誰喊了這句,下一刻,殿內的大臣都慌亂了起來,早将那個站着的周臣忘在了腦後。

那個周臣有些茫然,直至在這些混亂的聲音聽到了輕微的一聲‘馬将軍’後,他才醒悟了過來,回到了他的位置上:“公子有何吩咐?”

姬忽眼神冰冷地望着高位上那個嘔血的秦王,說道:“我們是周人,那是秦王的大王,我們只需旁觀就好。”免得,落人口舌。

“是。”馬将軍應了,而後伏低了身子,神色嚴肅地低聲問着,“公子,老臣這次前來帶了不少人馬,不如老臣趁夜帶走公子?”

“不,現在還不到時候。”

他的雙眸,銳利得好似要在大王的身上盯出洞來,他還沒有親眼看着那人死呢,又怎能一走了之?

趁人不備,姬忽迅速把袖中藏着的東西塞到了馬将軍手上,知道馬将軍定有疑惑,他搶先一步噓聲阻止:“什麽都別問,五日之後,按照上面的指示做。”

雖不知那是什麽,但馬将軍也知這東西的分量,鄭重地點頭接下了。

這時,在巫醫的治療下,大王的病情也穩定了下來,靠在軟榻上也能說話了:“把.....東西拿來。”鄭姬心領神會,立刻拍手,一個女奴臉色蒼白地端着托盤進來,當鄭姬接過那只瑩白的玉杯時,馬将軍才看清了裏面盛的是什麽。

不是什麽瓊漿玉露,也不是什麽名貴藥酒,而是.....鮮血。

姬忽掃了眼震驚的馬将軍,面無表情地解釋道:“那是人血,還是處子之血。”

“可這......”也太荒唐了。

“大王的病久治不愈,便相信了一個巫醫所言,飲用純淨的處子之血,不僅能藥到病除,還能延年益壽。”

即便姬忽再輕描淡寫,馬将軍還是不敢相信,這就是讓周人飽受欺辱的秦國之主,竟然是這樣一個昏庸殘暴的人?

而讓他更不敢相信的是,方才還口口聲聲說那是秦國大王,與他們周人毫無幹系的公子,居然從位中出列,微笑着關心起秦王的病情來了?

“大王身系萬民,萬望保重龍體。”

大王邊咳嗽邊笑着:“呵呵,想不到忽竟如此在乎寡人。”

姬忽飛快地掩飾了眼中的異樣,微揚了嘴角,笑道:“聽說大王尋得了一個妙方,可用人血治病。”

這些天來,大臣們沒少上奏,大王以為姬忽也是來谏言的,微斂了笑意,心中有所不悅,給一旁跪着的巫醫使了個眼色,讓巫醫解釋一番。

那巫醫磕了個頭後,一板一眼地說道:“古書有言,純淨處子之血,有精神氣血,延年益壽......”

“哦,那為何大王的病,久久未能康健?”

“這......”巫醫咂舌了。

畢竟是自己的身子,大王對此事也上心了,冷冷地看向巫醫。

“大王......這......古書上.......”

巫醫正吓得渾身打顫,結結巴巴地亂說一通時,姬忽卻笑着幫他解了圍:“也許是巫醫誤解了古書的意思,這處子并非指女子,也可指男子呢?”

大王皺眉重複了遍:“男子?”

那巫醫飛快地轉着眼珠,猛地擡頭,連連應和:“是是,大王,是微臣愚蠢,不解古書要義。好在公子慧眼識珠,否則耽誤了大王的病情,微臣真是罪該萬死!”

“嗯,那就去辦吧,挑些模樣好的,身子又幹淨的。”

等大王下了令後,巫醫這才輕了口氣,頓覺撿回了半條命。他小心地瞄了眼姬忽,心中想着,有個公子作擋箭牌,到時即便真發生了什麽,大王也不會治罪于他了。

關乎大王的病情,侍衛們領命後立刻去辦。

大臣們雖覺此舉荒唐,卻也無可奈何,不過是各宮獻上幾個男奴,至多也是死幾個罷了,無傷大雅。侍衛們也是如此想的。

不過大王提出的處子要求太過嚴苛,侍衛們只求完成任務,只找些了模樣好看的,即便如此,到了趙國公主的寝宮要人時,也遇到了不小的波折——公主不允。

正在榻上養傷的趙瑤,一聽女奴阿容的來報,毫不猶豫地回絕了:“不準,我宮中的人,大王怎能說要就要?大王要喝人血,為何不用他秦國的男奴?”

那些侍衛說是要模樣清秀的男奴,她宮中合适的人選,就只有阿錯了。

阿容神色慌張,也不顧身份之別,撲通跪倒再地,抓住了趙瑤的衣角,懇求道:“公主,千萬不能交出阿錯!大王他.......他.......”之後的,她不敢再說了。

趙瑤是明白阿容的意思的,那大王是怎樣的人,看姬忽當時受的傷就知道了,若是交了出去,後果是不堪設想。

可她也明白,違背大王命令不交人的話,要不就當作無能為力.......

沉思之際,一記清冽的聲音傳來了:“公主。”

還是阿容先開了口,道出了來人:“阿錯,你怎麽來了?”她記得侍衛來時,就讓阿錯先找個地方躲好的。突然,她的心頭浮現了一股不好的預感,難道他是想......

“公主,我去。”阿錯微低着頭,說道。

“不可!”趙瑤直接否決了,“要是去了,你的小命可能不保!”

阿錯微紅了臉,低垂的清潤雙眸,這一刻閃現着一種叫做固執的東西:“我......不想讓公主為難......”

他的話,幾乎細若微聞,在趙瑤的心中,卻是無比沉重。

或許在旁人的眼中,大王不過是要個男奴的血罷了,能被選中的男奴,是何等的榮耀,怎麽還會如她這般扭捏着不肯呢?

其實她有想過,不管他們是生是死,她不是什麽偉人,不需要為他們做什麽。如今整個趙國都要依附秦國,她一個小小的公主妥協,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就在她閃過放棄的念頭時,阿錯出現了。他的一席話,都讓覺着自慚形潰,心中那點澆滅了的良心,也适時地蘇醒了。

趙瑤打定了主意:“你若要去,那我陪你一起去,也許大王會念在兩國聯盟的份上,不會選中你。”随後掀開了被子,下榻,剛走上了幾步,腿間的疼意緩緩浮現,她‘嘶’地倒吸了聲。

“公主沒事吧?”

相比阿容,還是離趙瑤較遠的阿錯先行一步,扶住了她。

趙瑤也沒在乎這些,擺手說道:“沒事,我們快走吧。”總不能告訴他們,那裏火辣辣地疼吧,眼下,還是先把阿錯的事解決吧。

跟随着侍衛到了大殿,閹奴谄笑着上前帶走了阿錯,趙瑤想再上前一步時,守殿的侍衛放下了長戟:“公主,止步。”

“我想見大王,勞煩通報一聲。”這話,是對着閹奴說的。

“是是是。”閹奴連連點頭。

好在殿門大開,在外也能看到點動靜。

那閹奴引着阿錯入內,與其他男奴站成一排,然後磕頭行禮了:“大王,男奴已全都帶到了。”

大王滿意地點頭,由着鄭姬攙扶緩緩地從階梯上走來:“都擡起頭來,讓寡人瞧瞧。”然後認真打量着每個男奴,不時地和鄭姬說笑着交換意見。

趁着大王心情不錯,閹奴小聲地說道:“大王,趙國公主她......”而後他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犯不着為了一個公主,得罪了大王。

正在飲酒的姬忽,聽到了‘趙國公主’幾字,他放下了酒樽,朝着殿門的方向望去。視線交彙的那瞬,他見到了她眼中的擔憂,他心頭的欣喜完全在這股眼神中慢慢變冷,不由地嘴角微勾,輕輕笑了,她來,是因為那個叫阿錯的奴隸吧?

“大王,微臣身子抱恙,想先行告退。”

“嗯,去吧。”大王巴不得姬忽離開,這樣周國使臣提及的那事可以暫且不談。

姬忽恭敬地起身時,飄給了鄭姬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走出了大殿,輕手揮開了攔住趙瑤的幾個侍衛,侍衛們齊齊撤走了長戟,但是還不忘提醒着:“公子,沒有大王的命令,公主不得入內。”

“嗯,知道了。”

如此,侍衛們才領命撤到了一邊。

姬忽慢步走到趙瑤面前,微微笑來:“姐姐怎麽來了?”半響,他眨着雙眼,可憐兮兮地輕聲問着,“姐姐不說話,是還在生我的氣?”

趙瑤起先不答,也不知如何回答,畢竟那日的事,她無法一下就釋懷。但扪心自問,她對姬忽也不是恨,只是覺得這個弟弟做錯了事,需要好好冷落一下罷了。

“姐姐.......”

他軟軟的聲音,卻将她的心底的防線,一點點地攻破了。

為了讓他不做糾纏,趙瑤無奈,兇巴巴地甩下了一句:“先別說話!”沒想到的是,他不但沒有退卻,反而滿臉笑意。

真是......男人心,海底針........

“大王,臣妾覺着,這個男奴不錯。”

殿內,鄭姬的柔媚的笑聲,将兩人的心神都垃了回來,緊接着聽到的是大王的應允:“嗯,那寡人就要飲這個男奴的血。”

“公主!快想想辦法!”阿容渾身癱軟在地,哀求着趙瑤。

這下,連趙瑤呆在原地,是阿錯,大王居然選了阿錯!

趙瑤趕緊伸手,抓住了姬忽的,緊鎖着眉問道:“大王會怎麽飲?割開一個口子,還是......”

他神色淡漠,安靜地道出了一個殘忍的事實:“自然是割喉飲血。”

割喉......那豈不是要阿錯死?

這時,殿內的大王下了命令,兩旁出列的侍衛扣住了阿錯的肩膀,一人在他後膝處踢了一腳,迫使他跪下。閹奴已跪在阿錯面前,端着玉杯,等待着從喉間流出的新鮮血液。

“嗯,開始吧。”

在侍衛還沒按住他的脖子時,阿錯轉過了頭。他是奴隸,從來不敢袒露任何心事,可現在,他覺着再不做些什麽,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阿錯攢緊了雙手,朝着趙瑤站着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清澈如水的眼睛,滿是溫柔的笑意。

那一瞬,趙瑤只覺心頭被什麽砸中了,沉悶得透不過氣來,不知不覺中,她抓着姬忽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姬忽淡淡地看着被掐紅的手臂,低垂了眼簾,遮蔽了黯淡的神色,她在緊張,為那個奴隸緊張.......

“姬忽,你有辦法的,是不是?”

姬忽不動,只低着頭。

眼看着侍衛拿着的匕首離阿錯越來越近,趙瑤也急了,開始胡言亂語了:“快救他,你有辦法的,對不對?大王那麽聽你的話,只要你......”

“姐姐,你希望我去勸說大王嗎?”他怔怔地望着她,狹長的鳳眸氤氲彌漫,心尖,也開始止不住地壓抑,“要勸說大王,我就必須要躺到大王身下,姐姐.......”

趙瑤知道這話傷了他,眼含歉意地松了手。

而當她轉過身時,侍衛已經利索地割開了阿錯的喉嚨,他渾身痛得止不住地抽搐,汩汩的鮮血順着那道口子順流而出,只能發出單薄而嘶啞的聲音:“呃.....呃......”

阿容悲痛地低聲喊着:“阿錯!”

趙瑤呆滞地站在原地,瞪大了雙眼,動着雙唇,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阿錯死了......真的死了.......那個動不動就害羞的少年,那個說不願她為難的少年,真的死了........

嘭。

飲完人血後的大王,做了個手勢,侍衛們也一道放手,阿錯的屍體重重地倒地了,撞出了一道悶響。

接着,耳邊嗡嗡地響着,是大臣們的恭賀聲,恭賀大王長命百歲,恭賀大王長樂無極.......還有阿容悲從中來的哭聲.......

幾個侍衛前來,神色為難地要阿容不得大哭,免得得罪了大王。

殺了人還不允人哭嗎?

阿容含着淚的眼睛頓時紅了,哭了會兒,胡亂地抹了淚。轉身時,毫不經意地瞥到了姬忽嘴角,那抹殘忍的笑意,她忽然愣住了身子,難道阿錯的死.......

而讓阿容最為震驚的是,下一刻,那個冷血的公子忽,竟然神色溫柔地拉住了公主的手,放在手心慢慢地捂着,說道:“姐姐別傷心了。”

見她不為所動,姬忽捧着她的雙手,溫柔地呵着暖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不錯過她的一絲神情:“姐姐......你就那麽喜歡他嗎?”語氣之中,也有了微微的怒意。

“不是你想的那樣。”趙瑤搖搖頭,無力地說道。

這種感情,無關喜歡,一個本來可以救下的人,現在死在了面前,這樣巨大的落空,實在讓她頓覺無力。

“那姐姐.......”

“我先回宮了。”

“姐姐!”姬忽追上了幾步。

趙瑤停下了來,淡淡說道:“你若喜歡,還是可以來我宮裏的。”大概是經歷了死亡,她的心柔軟得不可思議。

姬忽一聽,眼眸瞬亮,自然也就忽略了,某個角落裏正有一雙含恨的眼,直直地盯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砍斷的,分成兩張。。。但是想想還是算了

分開了,看起來不爽了

嗚嗚嗚,瓦尊的是好人阿阿阿

哼,潛水的都是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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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親指出了BUG,說阿錯不是處的了,不能被選中~

我昨天就想了下,的确有,所以修改了下,加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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