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侯得樂

在刺繡課上發生的那件事,果然被禁聲了。好似除了當事人之外,便無人知曉了。

被關緊閉的方文棋聽說也很安靜,梅香院那邊一直沒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傳出。

只是,王婉很奇怪,為何前一天方文棋還只是略有敵意,第二日,她就變得那麽不顧後果,心裏想什麽便說什麽,好像受到了什麽刺激。直到有一天,王婉偶然聽見幾個小丫頭竊竊私語地閑聊,才知道,原來那天晚上,也就是二老爺在潇湘苑欲對寧素芳用強卻被王婉攪了局,後跑到林氏那裏說了一堆話卻被林氏反駁回去的那天晚上,二老爺在書房裏吃了點酒後就去了梅香院,然後不知與李姨娘因為什麽事情争執了起來,一怒之下竟把李姨娘給踹下床,揚長而去。接着,聽到聲音的方文棋趕了過去,卻不知被李姨娘說了什麽,回到屋中居然把屋裏砸了個稀巴爛,直到第二天怒火都沒發洩完,又把屋裏的一個小丫鬟打得皮開肉綻,才帶上桃紅去了上學。

原來是這樣。恍然大悟的王婉這才憶起那日一進屋便見方文棋看她的目光很不對勁,只是她沒料到後來她會如此發瘋罷了。而那二老爺與李姨娘争執的事,大概就是那梧桐院吧,只可憐李姨娘運氣不好,恰好二老爺一天都不順,她又哪壺不開提哪壺,撞到槍口上了。

王婉估計以二老爺的“本事”,對上林氏的精明,應該是十幾年來大事小事,十有八九都是在林氏這裏吃癟的吧!也難怪他連一頓飯都不願同林氏一起吃了。

這個消息如此之遲才進入王婉的耳朵,讓王婉頓覺情報網的重要。王婉深知就沖着她林氏親侄女的身份,居住在這侯府之中,也會為她引來這樣那樣的敵人。光靠着林氏只會給林氏帶來麻煩,而林氏也不可能無時不刻地保護着她,所以,必須靠自己。王婉沉思起來,看來必須培養自己的人了。王婉第一時間想到了忘憂。雖然忘憂暫時還是天真無知的樣子,但人家畢竟才是真正的七歲,發展空間大得很。然後便是青環了,青環是姨媽給她的人,說是以後就跟她了,就是不知是否會對她絕對忠誠?當然,時間就是驗金石。

“啊……忘憂,我想你了,你什麽時候才會來啊!”王婉感慨道。

等待忘憂的日子差不多在上課的忙碌中度過。

少卻了方文棋,大家的課還是照上,就如之前方文棋生病時那樣。

寧素芳的課是很無聊的。七篇《女戒》她可以翻來覆去地講上好幾堂課,但王婉也認真地聽了下去。而段惠娘的課就更不用說了,在無數次的失敗後,段惠娘直接把王婉給放棄了,于是每每刺繡課,王婉都在描花樣子,勉強算是鍛煉畫功吧。然後,便是侯得樂的課了。

侯得樂的課每個月八次,遇上下雨等天氣情況,就直接取消。

王婉第一次上他的課是在方文棋被關禁閉後的第五日。

侯得樂是個頭發胡須都發白的老頭,但面色卻極其紅潤,左手永遠一壺酒,當然,彈琴的時候除外。王婉怎麽看怎麽覺得他長得很像射雕裏的老頑童。當然,侯得樂不是老頑童,雖然他看上去很和藹,雖然他笑的時候比較多,但他大多數的時候,都是肆意縱然,似乎遙遠的魏晉餘風在他身上仍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個上午的課,半個時辰琴,半個時辰詩,半個時辰畫,還有半個時辰自由安排,琴棋書畫任選,自己練習。

琴課。侯得樂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自顧自地閉着眼睛彈奏了一曲,然後道:“文雅,你先來。”

于是,在王婉驚駭無比的目光中,方文雅擡起手,咚咚地模仿了起來。曲閉,侯得樂點評道:“彈錯了六個音,且有肉無骨。差。文琴,你來。”

方文琴開始彈了,在王婉聽來,幾乎和侯得樂方才所彈的沒有什麽差別了。只見侯得樂點了點頭:“不錯,指法娴熟,曲調流暢,只是琴音之美應由心而來,還需好好感悟。”

“是。”方文琴應道。

然後,是方文頌。她彈得比起方文雅來流暢多了,至少王婉覺得很不錯了。結果侯得樂只給了個“差強人意”的評價,并道:“回去還需多加練習。”

最後,便是王婉了。侯得樂并非因為她是新來的就放過她一碼,見到王婉一臉為難的樣子,他挑了挑眉:“怎麽了?以前從未摸過琴?”

這怎麽可能!官家小姐誰不是小小年紀就開始學琴。只是,以前都有樂譜啊,宮、商、角、徵、羽,哪個音該用什麽指法該怎麽撥弦,她先學好了,然後背下樂譜才能彈奏!而就算沒有樂譜,教琴的先生也會把每一步該彈哪個音告訴她,然後她硬是記下了,才開始練習。——她、她其實五音不全哪!!!!王婉欲哭無淚,侯老先生,您、您這不是整我來着?

在衆目睽睽之下,王婉苦着一張臉,硬着頭皮,擡起了手。“咚——”古琴發出了渾厚悠揚的聲音,然後,“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停!”侯得樂一聲大吼。

王婉的手頓住了。

于是,鬼哭狼嚎般的魔音終于停止了。紛紛捂住耳朵的三位小姐們也放下了雙手,卻是無不愕然地看着王婉,連方文琴都不例外。

“我、那個……”王婉尴尬地笑了笑,接着低聲地自我辯解道,“我在這方面沒天賦。”

“……”侯得樂看着王婉,嘴角不經意地抖了抖。然後,見他幹咳了兩聲,點評道(都彈成這樣了居然還點評),“指法還算純熟,就是……咳!算了吧!”

“算了吧!”……

王婉想流淚了。這難道意味着她的琴課就像刺繡課一樣被終結了?瞧着侯得樂那像看廢材一樣看着她的目光,她心中滴血,其實她很想辯解說,“侯老先生您好歹給我份樂譜啊!”不過想想,還是算了吧!就侯得樂這樣的教學方式,不就說明他是個無比看中“意境”的人,像王婉這樣五音不全的人,就算拿份樂譜一音不差地彈奏出來,也是沒有什麽意境可言的。估計得到的評價還是“差差差”。所以,如他所言,就“算了吧”!

“唉!”王婉重重地垂下了頭。

然後是“詩”與“畫”。還好,在這兩樣上王婉就沒有那麽不幸地天賦為零了。正常地表現出了與其生理年齡相符的水平。确切來說,王婉的水平應該要更高,畢竟她的智商并非只有真正的七歲,而且前世還在基礎教育階段時背過一些詩詞,并因為興趣看過大量的古詩散文,比如《古文觀止》之類的,同時還曾學過一些繪畫的技巧,現在自然學習起來要比同齡人快上許多了。當然,僅限于“同齡人”,比起被侯得樂大大贊揚的方文琴,她可差得遠了。

最後,便是半個時辰的自由選擇了。

三位方家小姐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畫畫。正當王婉也要湊上前去的時候,侯得樂突然提着酒壺踱着方步來到了王婉身邊:“來來來,小丫頭,陪我這個老頭子下盤棋。”

“我?”王婉愕然。

卻見另外三個小姐也是一臉的不解。顯然,這侯得樂邀王婉下棋與他平時的作風而言,該是一件很不合理的事。

王婉莫名地和侯得樂來到邊上的石桌旁。只見這石桌上早已擺好了棋盤。

“你執黑。我讓你三子。”侯得樂道。

王婉嘴角微抽。才讓一個小自己五十幾歲的小丫頭三子,也好意思說!不過……王婉拿起黑子,我會讓你後悔這句話的!

王婉在前世可是圍棋的超級愛好者。對她而言,圍棋上的每一步都“牽一發可動千軍”,這簡直是對她思維能力的最好鍛煉。因此她平日沒什麽特別的愛好,最喜歡的便是收集棋譜,一有空閑就研究一點,然後就是在網絡平臺上與各種各樣的對手對戰。當然,她并非職業棋手。不過,确是有五段棋手輸過她,并建議她走職業道路。當然,她是不可能走職業的。

王婉非常自信。這種自信一下就被侯得樂看在眼裏。他嘴角勾了起來,然後提起酒壺,“咕嚕咕嚕”往嘴角猛灌了一下,接着示意王婉該出子了。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

只見侯得樂的表情是越來越凝重,下子的速度也越來越慢。漸漸地,他便把酒壺往桌上一放,擰起眉頭專心致志地對付起王婉了。

時間過得很慢,王婉指揮着黑子游刃有餘地在白子中包抄猛殺。正是殺得白子丢盔棄甲,丢去了半壁江山,只得守住東隅一角的時候,突然,黑子中的一個缺口出現了。

侯得樂訝然,擡頭朝王婉看過去。卻見王婉一臉認真地盯着棋盤。這才猛地反應過來,哦,原來坐在這跟他厮殺的只是個七歲的小女孩,從什麽開始,竟然全然沒有了這種年齡的概念了。

白子反擊,很快便收複失地,并且乘勝追擊,直殺得黑子從雲端摔落,最後直接慘敗。

“啊!”王婉叫了起來,“我輸了!”

其時半個時辰也差不多過去了。

“我輕敵了。”卻是侯得樂如此說道,他本以為王婉臉上的自信只是孩童的自信,卻想不到一番棋戰竟讓自己使盡了渾身解數,雖說終究是勝了,但那峰回路轉着實奇怪,黑子突然出現的缺口若是放在大人身上,他是絕對不信哪個大人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不過一個七歲女童……侯得樂沉默了。

“侯老先生?”

“哦!”陷入思索中的侯得樂被王婉喚醒,他認真地打量起王婉,然後問道,“丫頭,你這棋藝是誰教的?”

“我爹。”王婉很幹脆地回答。

于是,侯得樂的眼睛亮了:“你爹?”但複又暗了下來,“是了,你就是因為父親去世才進侯府的。”

“侯老先生你也知道啊?”王婉天真地問道。

“廢話!”侯得樂不悅地瞪了她一眼,“你當我只會喝酒嗎?”然後卻是點了點頭贊許道,“雖然你琴藝不行,寫詩作畫中等水準,但這棋藝上你卻有如此天賦!不錯不錯!”接着又道:“琴聲可以聽出一個人的思想情操,詩畫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生活作态,而這棋藝……”

“嗯?”王婉睜大了眼睛巴望地看着他。

侯得樂直接點評了起來:“你思維慎密,棋路多變,敵弱則弱,敵強則強,表象溫吞,實際不擊則已,一擊必斃。”

……這是在說她扮豬吃老虎嗎?

“是個可造之才。可惜只是個丫頭。”這是侯得樂最後的結語。然後他便抓起酒壺飄飄然地離開了,結束了這堂超級有個性的課。

這便是王婉第一次上侯得樂的課的情況。

而後,每至他的課的時候,琴課上他便直接扔一本琴譜給王婉,讓她好生背下,接着就全然不去管她,還好詩課與畫課上有把她當作正常學生對待。可是最後的半個時辰,必将王婉抓到一邊,命之與其下棋,美名其曰:“其他方面全廢了,難得有一個地方極有天賦,自然要好好培養。”于是,王婉便徹底抓狂了。她後悔了,後悔第一次與這老頭下棋時把自己的水平把握得太有個性,結果,她哪有什麽本事恰好次次水平高于普通女童卻又低于這個臭老頭啊啊啊!!老頭你好歹棋藝高超點我輸給你也容易些,其實你的棋藝水平頂多業餘四段你知道嗎?!!

于是,就這樣,在平淡無奇(寧素芳與段惠娘的課)和痛苦煎熬(侯得樂的課)之中,半個月後,王婉的小丫鬟,忘憂,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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