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煙花易冷

歸遠侯府到文相府并不遠,騎一匹快馬的話也就一盞茶的功夫,照檀越的習俗,新嫁的女兒需在三日後帶着夫婿一起回門,以叩謝父母養育之恩。

馬車隊長長的一溜排開,幾乎占了侯府門口的一整條道路。整支隊伍靜谧無聲,齊刷刷的立着。隊伍的最後面還跟着一列穿着整齊铠甲的士兵,由于榮流景久未去就 職的衙門當差,所以大家幾乎快要忘記了他還挂着京師羽林右衛正四品的中郎将之職。最前頭牽着馬的自然是榮流景,他着一身绛紫色錦袍,上面繡淺色流雲圖紋, 玉冠束發,低垂着眼簾一拉纜繩翻身上了馬,攏了攏馬頭,出了崇仁坊。

文采薇靜靜地坐在馬車內,回想從大婚到今日三日的侯府生活。 整個歸遠侯府安寧靜谧,下人們恭敬謙和有禮,那位小侯爺待自己說不上好也挑不上哪裏不好,兩人關系不近不遠,不親不薄,不冷不淡,除了些坊間傳言略微添了 些堵之外,日常如此倒也安逸,至少沒有人管自己。榮夫人也只是每天陪着說些家常的閑話,榮侯爺也僅僅只是每天晚餐見上一面罷了。

吃齋念佛的榮 夫人、忙忙碌碌地榮侯爺、無所事事的小侯爺;榮家的三位主人讓文采薇總覺得那裏不對勁,雖是一家人,但彼此之間的感情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甚至可以說 是似乎他們之間有隔閡。它不像自己家:雖然過于威嚴的父親、母親卻是極為親和,還有最最寵溺自己的大哥文泰來,知書達理的大嫂,還有時常與自己拌嘴的二 哥,雖然大姐早已嫁入宮裏平日裏鮮少有機會見面,但這并不能阻礙文家始終是一團和氣,其樂融融的氛圍。

思緒還未曾飄遠,被戛然而止的車轍聲生生打斷了,原來侯府到相府這麽近麽。

“當初你父親提到隴西郡公府,我當場就反對了,誰不知道隴西郡公一門有四房,人口衆多,瑣事繁雜,薇兒如何嫁的。”說話的正是文夫人,她滿意的看着一臉 嫣然地文采薇,又繼續道:“哪裏比得上榮侯府,人口簡單,榮家也僅僅這一嫡子。舊年我與榮夫人有過一面之緣,看榮夫人倒也是祥和之人,如今看來自是為薇兒 擇了門好姻緣。”

自然是母女兩人在裏廂聊一些貼己的私房話,還不忘喚過忘憂南燭一些陪嫁的婢女們,問一些侯府日常,只見榮夫人的臉上一陣白一陣紅轉眼又一陣青,一旁的文采薇倒也管不得這些,只悄悄然的退了出去。

而此時的正廳上确是一派詭異的氛圍,板着一張臉坐在正首的文蕭讓看着面前的榮流景,他與自己的兩個兒子不同,長子文泰來穩重謙和,次子文東來雖頑劣了些 卻是直爽豁達之人,眼前的這個人,文蕭讓略皺着眉,他無法看透眼前的這個少年,十九歲的四品羽林右衛中郎将本朝并不是沒有,更甚着也有,只是大多都是借着 祖宗的蔭佑罷了,唯獨這個榮家的小兒是自己真槍實戰換來的。其實當初向聖上求旨的時候,他也是躊躇不覺,他與榮恩伯雖都是永徽朝的老臣,但榮家一直戍衛邊 關長達二十餘年,自己與他的交情談不上有多深。

文東來到底是少年脾性,本來就與榮流景相識,如今見面成了一家人,只當是舊友重逢 了。便心直口快道:“想那日咱們還在不夜樓為了落雪姑娘大打出手,沒誠想到,才幾日我們到成了一家人了。”文東來也未覺話裏有什麽不對,大大咧咧地繼續說 道:“改日我做東,去不夜樓,落雪姑娘新譜了個《金縷衣》——”

“咳咳——”文東來越說越離譜了,一旁的文泰來不得不打斷他的話。

“大哥,我這說的好好的呢,你幹嘛——”文東來顯然還未得要領,一臉懵然道。

榮流景眼簾低垂,嘴角微微抽動,漏過眼角的餘光仿佛看到了文蕭讓氣的發青的臉,這文二公子當真有趣至極。

“岳父大人說的是,等銷了婚假,孩兒自然是要回羽林衛入職的。”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顯然文蕭讓對自己半年未入朝事頗有言辭,他從善如流地回答。

文蕭讓對他的态度倒也還算滿意,他點了點頭。目光一冷,又掃到了方才說錯話的文東來身上,只冷冷一掃,拂袖而去了。

文東來被他冷冽的目光瞪的汗毛戰栗,只閉緊了嘴巴,縮在一旁不在言語。

相府的晚宴倒也極為素淨,美酒佳肴看起來平淡,卻極為精致,杯盞碗碟更是件件都是上好的瓷器,下人們來回穿梭傳菜撤碟,不緊不慢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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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蕭讓只飲了半盞酒水,匆匆有下人來報,宮裏來人了,便就離席而去了。少了長輩的宴席自然輕快了許多,文泰來雖年長也只是二十六七的年紀,文東來也只比榮流景大了三歲,可以說三人年齡相仿,一時席間也是相談甚歡,一直到了戊時方才撤了席。

回去的路上,榮流景略有醉意,便與文采薇一起乘了馬車。侯府的馬車自然寬大,車裏鋪着厚厚的氈子。兩人一左一右坐了兩側,中間的案幾上早就擺上了清茶和熱熱的毛巾。

秋夜愈涼,有風不時卷起車窗的簾子,氤氲的光從掀開的簾子處不時的漏進車內。車子穿過玄武大街,拐到長興坊的時候,透過窗簾,有一束煙花突然綻放在半空中,絢麗奪目。

榮流景忽然掀開了一側的窗簾,側面微仰着頭看着不遠處的煙火,徒生悵意。看方位煙花從宮裏面升起的,幾株煙火之後,天空又恢複了平靜。榮流景突然想起早上父親說,今日聖上要為北昭的來使舉辦踐行的宴席,這煙花許是宴會助興之物吧。

馬車穩穩地拐入崇仁坊,榮流景放回簾子,略一擡頭,正對上了文采薇朝自己看過來的目光。只是不知道為何,文采薇從他迷離的眼神裏,分明看到了清晰無比的決絕之意,這一刻的榮流景眼角眉梢哪裏還有醉意,許是他本來就沒有醉,亦或許是自己沉醉在了他眸底。

豐和四年的元宵佳節,今上旨在與民同樂,命人在麟德殿外放了整整一個時辰的煙花,燃起的萬千火樹銀花,絢爛無比。無不彰顯這紙醉金迷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富貴風流,

只是那年元宵節後,榮家母子三人便離開洛城去了蒼梧,這一去就是十年。

浮雲一別,流水十年。

今夜的煙花一樣燦爛,只是多了些許年少時的榮流景無法體會的落寞與寂寥。

夜涼如水,弦月高挂,風裏依稀還有桂子飄香。冷照對影成雙,已不複舊年時光。

十一月初五日,長安公主和親的車馬隊伍迤逦數裏,除了北昭的來使,檀越更是派出了數百人的送親使團。四皇子主動請纓為使團的和親正使,親自送自己一奶同胞的妹妹前往異國他鄉。

最前面的隊伍剛剛出了光華門,最後面的一列士兵還在宣政殿的門前。跟随和親使團一起前往北昭的除了諸多奴婢仆役宮人之外,随行還帶了很多百工匠人,皆是有四皇子親自挑選的人員。

四皇子一身绛紅色錦袍,玉冠束發,一臉肅穆回首看了一眼光華門頭的匾額,一夾馬肚,并入長長的和親車隊列裏,緩緩前行。

梁嘉佑收回最後一抹回望皇城宮殿的餘光,這個自己從出生到長大再到今日離開,居住了整整一十七載的地方,越來越遠,也許今生今世自己再也無法回到蓬萊殿,無法親手采摘錦瑟湖邊的荷葉,甚至在她餘生的時光裏只能在冰天雪國遙望遠不可及的檀越了。

昨夜四哥曾問自己可後悔,她始終搖頭,遠嫁北昭從來不是自己的本心,也許自從父皇下旨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運已被镌刻,容不得自己選。生在帝王家,從來都是不歸路。

深秋的洛城愈漸清冷,整個天地間仿佛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天幕低垂,似乎轉瞬就會墜落下來。穿過玄武大街,一直前行便是洛城的北門了,出了北門就算是 離開洛城了。隊伍的腳程不由地加快了步伐,一轉眼繁華的京師統統抛到了身後,再看一眼故土,有宮人奴婢們掀開車簾子回首望去,稚嫩的臉龐上,還挂着未幹的 淚漬。

繞着高高的城牆繼續前行,等城牆差不多快要看不見的時候,洛城的北門口有一匹通體黝黑的駿馬,仰着高傲的頭顱,龇牙咧嘴發出嘶鳴的聲音,愈發催的離人肝腸寸斷。一只手輕輕拉住缰繩,馬兒頓時安靜了下來,只有風嗚咽穿梭,穿過空曠寬闊的北門城樓,落下一地的黃葉。

馬兒的主人是位纖瘦身材修長的女子,一身白衣勝雪,一臉木然地看着幾乎快要看不見的可親車隊。她才翻身上了馬,一揚長鞭馬兒吃痛,如離弦之箭般飛了出去。眼看着馬兒就要追上車隊的時候,白衣女子一攏缰繩,馬兒朝左邊的小道上拐去,再一揚鞭,飛馳而去。

小道越走越狹窄,雜草重生,瓦礫遍布,最窄的地方僅僅只容馬蹄踏下的腳印之地。再往前,雜草幾乎有半人高了,白衣女子眉間輕蹙,枯黃的荊棘藤蔓在白色衣 衫上劃過,落下點點斑記。再往前,似乎終于到了白衣女子所行之處了,她一拉缰繩,足尖一點馬镫,穩穩地落在了地上。松開缰繩,任由馬兒慢慢前去啃吃路邊的 野草。

白衣女子肅然的站着,面容俊逸,青絲如墨,只系了根白色的發帶,披散在身後,風卷起發絲,半遮住了女子的面龐,她一動不動地看着腳下不遠處的官道。

有華蓋和旌旗的輪廓出現了在眼簾,她嘴角微微一動,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和親的車隊由遠及近,終于清晰了起來。一輛輛馬車從她眼前經過,她似在尋找什 麽,終于飄忽的目光落在了一輛巨大的馬車上,那是輛由八匹駿馬拉車,馬兒身上纏着大紅的綢帶。馬車的車身是上等的絲織面料,緞子光滑上面繡滿了華麗的圖案 花紋,随着晃動的車轍聲聲,車簾微微顫動。白衣女子忽然不由自主的伸手想要觸摸,卻突兀地停留在半空,少頃,又收了回去,縮在長長的衣袖裏。

“嘉佑——!”白衣女子的喉嚨裏發出低低的聲響。

車內坐着的正是長安公主梁嘉佑,梳妝的宮人将這個帝國最華麗最貴重的衣物首飾都穿戴在了她身上,一身的莊重華麗,華光溢彩。她一臉悵然,悄無聲息的坐着,一只手緊緊地攢着,因為用了極大的力氣,指節發白,微微顫抖。

她忽然想起有一年的夏天,她經常和榮家的兩個孩子經常偷偷跑到麟德殿偷看正在早朝的文武百官,總能看到互相因争執而吵的面紅耳赤的大臣們,最後不得不在 內侍的勸解下才作罷;亦或許被父皇罵的戰戰兢兢的大臣們大汗淋漓地窘态;每個月他們都要好幾次偷偷摸摸地爬在宮殿的一處隐蔽的角落裏,有一次為了躲避宮人 們,差點摔到了大殿上。

還有秋天的時候,聖上在禦花園裏擺下來秋日宴,請後宮妃嫔們賞菊吃蟹,頑皮的孩子将大半的秋菊塗成了石青色,始作俑者自然是聖上最寵愛的小公主了。

那個時候許貴妃還在世,常常着急這個女兒居然比兒子還頑皮,每每想要責罰的時候,聖上總是和顏悅色的出來阻擋,還會賜下一大堆各國進貢的孩童玩偶。

皇嫡子早逝,皇長子年長早就封王去了番地、二皇子,三皇子還有梁嘉佑同胞的哥哥四皇子之外,留在京裏的還有八皇子、九皇子;和梁嘉佑年紀相仿的只有八皇 子,只是這個皇子自幼多病,一年的光景有八個月是在養病的;剩下的長公主也已出嫁了,再往下的孩子年齡就更小了;所以年幼的梁嘉佑幸好有了榮家孩子的陪 伴,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一直到七歲那年,榮家離開洛城,才戛然而止。

所以在梁嘉佑童年的記憶裏,榮家的孩子總是無法忘懷的,只是今時今日榮流景娶了妻,再也不是那個梁嘉佑記憶深處的景哥哥了;而輕塵姐姐居然死在了蒼梧城,而今自己業已遠嫁北昭,所有美好的故事終敵不過時間的流逝,更或者說是時間打敗了那些自己心底的美好。

十年前,梁嘉佑央着四哥,帶着她站在高高的北門城樓上,目送榮家三人離京;

十年後,梁嘉佑由着四哥,帶着她在秋意裏蕭瑟前行,遠離檀越赴冰天雪國而去。

梁嘉佑握緊的一只手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整個人黯然癱坐在馬車裏,手慢慢松開,一支小小的簪子落在了車內的地毯上,再無力拾起。

風越吹越大,卷的白衣女子發絲飛舞,衣炔翻飛。她目送着腳下的這支送親隊越走越遠,直到最後一個士兵的身影都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忽然覺得脖子一涼,風裏有白色的什物夾雜着一起飄落下來,居然,是下雪了。

整個天地似乎都停止了呼吸,天地無聲,只剩下潔白的雪花慢悠悠地落在發絲、身上、地上。

“從此萬水千山,望你珍重,嘉佑。”她喃喃自語,臉頰上有濕濕地水滑下,分不清到底是融化的雪水還是眼淚。

那匹黑色馬兒嘴角還挂着吃剩的草葉,擡起頭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悲傷,輕輕的用頭蹭了蹭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将臉埋在馬兒的脖頸處,淚水頓時決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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