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侯爺

? 二十四、侯爺

偌大的春深堂變的無比陌生,兩具巨大的棺木停擺在正中間,用的是極上好的楠木,精雕細着花樣繁多的圖案,新刷的油杉朱漆泛着幽幽的光,無聲的訴說棺木主人生前的權勢和地位。往日裏布置的一應擺設全都撤了下去,素潔猶如冰天雪地,降紅色的身影一晃,一身潔白的長袍穿在了身上。直挺挺跪了下去,能聽見咚的一聲,膝蓋落在冰冷的地上,落下的還有那顆宛如死灰的心。

“昨夜子時後夫人在佛堂訟經直到天亮,清晨下人來敲門時,夫人說要給侯爺念往生咒,等念完了自會出來,後來再去敲門,卻無人應答,砸開門才發現夫人已經——”身旁的文采薇道出了原委,陪她一起跪着。

輕塵自然是知道自己母親的脾性,她決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她既已求死下人如何攔的住。她默默跪着,目光落在那兩具醒目的棺木上,久久未動。兩個人一左一右,靜靜的跪着。

掌燈後,廳上來往祭奠的人都走了,最後文東來走了過來:“榮小侯爺,仙人已逝,還望你節哀,保重身體。二哥會一直在這裏,如需差遣盡管吩咐。”

“嗯。”榮輕塵看着他關切着注視着自己,輕輕點了點頭。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淌,夜靜的可怕,屋內除了偶爾燭火爆開的聲音,在無任何聲響。榮輕塵面色愈發蒼白,牙緊緊的咬着下唇,有一絲絲血跡蔓延開來。

夜裏風漸漸大了起來,吹動屋檐下的白幡,來回不停的搖晃。整個院落燈火通明,下人們悄無聲息做着各自的事情,羅管事抹着眼角的淚,跪在火盆前一張一張燃着黃紙,一縷青煙袅袅,氤氲升騰,迷離了眼。

“你們都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陪陪父親和母親。”榮輕塵輕聲說道,語氣清冷而默然,全然聽不出來任何悲喜。文采薇欲言又止的神情寫滿了臉龐,文東來朝她擺擺手,将她攙了起來,衆人退了出去,只留下裴天合在門外靜靜地立着。

暗夜寂靜無聲,整個侯府燈火通明,榮輕塵突然站了起來,她慢慢走到棺木面前,伸出一只手輕輕的觸摸,指尖微微顫抖落在了其中一具棺木上。

“父親,孩兒來遲了,孩兒不該任性,應該早日回來,早日回來和父親團聚。父親常說我們榮家人最不怕的就是死,可是您也說過我們榮家人都是應該戰死在沙場的,怎麽您自己忘記曾經對孩兒說過的話麽?”眼淚簌落簌落的往下掉,落在指尖,灼得無比疼痛。她伸出另一只手落在旁邊的棺椁上,細細撫摸:“母親,對不起,孩兒至今未能替兄長複仇,臨行之前的教誨孩兒深不敢忘,可孩兒終究未能手刃兇手,孩兒愧對母親,愧對兄長——更愧對父親——”她說到最後已是哽咽,伏在棺木上,淚如雨下。

從今往後榮家就剩下她自己了,從此山高水闊,偌大的洛城只剩下自己了,走了的終究走了,解脫也好,心願未了也好,終究塵歸塵土歸土了。而他,榮流景,不,輕塵,只剩下她自己而已。再沒人慈眉善目的拍着她的手說,輕塵又瘦了,要多吃點飯,天冷了,要多添衣;也沒有人嬌慣的任由她肆意成性做一個玩世不恭的榮家小侯爺——她突然覺得心裏空蕩蕩地,空的找不到任何東西來替滿它,或許今生今世都不會有東西來添滿了。以前無論去哪裏,什麽時候回來,秋鹿堂的燭火都一直亮着,有關懷和惦念在那裏靜靜的侯着自己,從今天開始,再也不會了。

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打開門才發現榮輕塵不知何時倒在了地上,面容憔悴,毫無血色,雙眼緊緊閉着,暈了過去。

“我在哪理?”一直到傍晚,榮輕塵才悠悠轉醒,睜開眼睛看到了正看着自己的圖梳樂。

“您終于醒啦,我去告訴少夫人。”圖梳樂一臉驚喜,忙要跑出去。

“梳樂!”榮輕塵輕輕喚住了她:“我怎麽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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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昨夜在靈堂,夫人早上進去的時候發現你暈倒在地,就忙讓小合子他們把你安置在秋鹿堂裏了,夫人幫你把過脈了,說只是疲勞過度,神思過慮,氣結不散,喝點藥休息幾日就好了。”她說完端起桌上的碗:“夫人親自熬的,熬了一個時辰,說等你醒來就喝下去,靜靜地睡一覺就好了。”

榮輕塵接過藥碗,張口喝了下去,鼻腔唇齒間有濃濃的苦味蔓延開來,連呼吸都變得苦澀。夢裏的輕塵拉着兄長流景的衣角,繞着院子裏的銀杏樹不停地跑着,樹枝上挂着父親送給他們的風筝,風筝線一下子被扯斷,挂在了樹上。輕塵央求哥哥爬上樹去摘下來,而母親在門口看着他們,滿是笑容。下一瞬,樹葉全都落在了地上,沒有風筝,也沒有流景,母親一臉怒色,越走走遠,父親轉過身來,試圖阻擋他靠近自己,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站着,眼角挂着淚花。

“你醒了。”耳邊有柔柔的聲音傳來,如秋日開滿庭院的桂花,淡雅而芳香,一手輕輕握着他的手榮輕塵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卻發現那人臉上挂着淚,滾落下來,落在他指尖。

“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侯爺與夫人。”她滿是自責,輕塵更覺羞愧難擋。

“與你無關。”榮輕塵索性握緊了她的手,輕聲安慰道“我不在的日子裏,辛苦你了。”

她目光落在她身上,三個多月未見,她愈發清瘦,眼睛裏有熬紅的細絲。

“多謝。”她附在她耳畔說道。

多謝你,我不在京城的日子裏對父親母親的照顧;多謝你想方設法傳遞消息喚回那個一心逃避世事的自己;多謝你用瘦弱的身軀支撐起整個侯府,多謝你——榮輕塵心裏默念着,緊緊将消瘦的身軀擁進了自己的懷裏,鼻翼間有淡淡的清香浮動,頓覺塵埃落定。

堂堂二品侯爵冊封才兩年未滿,歸遠侯榮恩伯與夫人雙雙病逝,震驚朝野。聖上親書悼文,稱其“國之柱石”特意頒下旨來,追封榮恩伯為一品鎮國将軍,侯爵晉升一品,由其子榮流景世襲,并派二皇子寧王梁竘代為祭奠。

葬禮結束後,榮小侯爺升級成了榮侯爺。秋鹿堂裏一切如舊,只是少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羅管事,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榮輕塵坐在那個曾經屬于父親的位置上,一手緊緊的摩挲早被磨的光滑的扶手。自己需要時間來适應角色的轉變,需要瞬間長大到撐起整個歸遠侯府。

“老朽慚愧,小侯爺不在京裏的日子裏,老朽沒能照顧好侯爺,沒能照顧好老夫人——”羅管事一提到仙逝的侯爺和夫人,不緊老淚縱橫。

“快起來。”榮輕塵忙起身将他攙扶了起來,扶着他坐下:“我們坐下說。”

“還要麻煩羅管事将我走之後,府裏發生的事情細細說一遍——”。榮輕塵還是無法相信短短的幾個月會變成這樣,會物是人非,會陰陽相隔。

“是。”羅管事點了點頭,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淚:“您走後大約十天未到,先是少夫人搬回來了侯府。”

“是母親派人接回來的嗎?”榮輕塵不解的問。

“未曾,是少夫人自己回來的。”羅管事搖頭:“少夫人還是和往常一樣,上午到老夫人跟前請安,然後就是閑聊,午後老婦人誦經,她就回到永安院,有時候臨摹字帖,有時候會跟丫鬟婢女們嬉戲,也有時候老朽也曾看見她一個人在夏也堂的院子裏發呆——”

“發呆?!”榮輕塵微微蹙起眉。

“是,就是有好幾次老朽去查看各處院落,見到過幾次。然後就是每天的晚餐,少夫人會和侯爺、老夫人一起用餐,飯後會陪他們說笑一會。”羅管事慢慢的回憶那些時光。

榮輕塵腦海裏的片段就像畫卷一樣,一副副浮現了起來,和藹的母親、威嚴的父親和文采薇一起吃晚飯,說笑是怎麽樣的畫面,他好像從來都未曾見過,甚至近些年來他與父母親之間都未曾有過。

“一直到八月中旬以後,侯爺有一日偶感風寒,咳嗽了幾日。老朽說要去請大夫,侯爺只說無妨不讓請。後來還是少夫人出面勸了侯爺,侯爺才肯讓大夫診治。大夫也沒什麽,只說受了風寒,服幾貼藥就好了。侯爺也未放在心上,除了喝藥之外,外出應酬一切如常。一直到九月初,似乎咳的更厲害了,少夫人派人請來了太醫院的呂太醫診治,呂太醫看了原來大夫的藥方,只說需要在加幾位藥就好了。後來就按新的方子又吃了幾天,有一天夜裏居然咳出了血。”羅管事現在回想起來,仍覺觸目驚心。

“後來怎麽樣?”榮輕塵急忙追問。

“後來,少夫人親自幫侯爺把脈,老朽問過少夫人侯爺到底得了什麽病,少夫人當時遲疑了會,離開秋鹿堂後,才告訴老朽說藥沒有問題,問題出在侯爺自己身上。老朽不明白少夫人的意思,也不好細問。那天以後,侯爺就改喝了少夫人開的藥方了,确實也見效,起碼侯爺不在咳血了。就在大家都以為侯爺很快就能痊愈的時候,九月十六日的晚上,侯爺突然昏迷,老朽急的忙去請大夫,但被少夫人阻止了。她親自替侯爺施了針,侯爺很快就醒了過來,那天夜裏到也相安無事,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羅管事突然停了下來,擦了擦由于神情激動額頭滲出的汗。

“那天晚上侯爺突然派人來傳老朽,老朽去了之後,侯爺躺在榻上,面色倒也還算紅潤,只是瘦得厲害。侯爺吩咐老朽如果府裏出了任何事情,一切聽從少夫人的安排;侯爺又說如有人問起來他得了什麽病,只說是落下的舊疾複發。老朽一一應下了,侯爺就說累了要休息,老朽了下去了。”

榮輕塵聽到這裏,蹙起的眉頭更深了,她正要繼續追問,羅管事忙又說道:“十七日的夜裏,少夫人端着煎好的藥送進去給侯爺,那天少夫人在裏面呆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老朽覺得不妥想要敲門進去,少夫人卻出來了。老朽記得那天少夫人臉色不大好看,眉頭緊鎖着,也不說話,直說侯爺休息了,讓我們都散去了。”

“那父親去世之前,可還有什麽事情發生?亦或者有何反常之處?”輕塵滿是疑惑的問道。

“老夫人一直陪着侯爺,直到子時,才回了佛堂。”羅管事似乎又想起來了什麽,忙又說:“亥時侯爺仙去了,少夫人派下人去文府請來了文家二公子幫忙料理瑣事,文二公子來的時候就他只身一人。”

“那父親可說起派人傳信叫我回來的話麽?”榮輕塵想起來書信的事情,忙問道。

羅管事搖頭:“未曾,老朽曾提起過,侯爺說無妨不需要打攪您,等戰事結束您自然會回來的。”說完,羅管事起身又朝榮輕塵跪了下去:“小侯爺,老朽失責啊,沒能照看好老夫人,才釀成于此,懇請責罰——”

“可能母親早就做好了決定。”榮輕塵搖了搖頭,一臉苦澀,執拗的母親待她尚且如此,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下去吧。”榮輕塵長長舒了口氣,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久久沒有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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