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赴約

? 二十六、赴約

洛城西面的西泠峰因山中有一泉眼,終年湧出甘甜清冽的泉水而遠近聞名。尤其城中的達官顯貴們喜歡用此泉水泡茶煮湯,所以一天到晚來此取泉水的馬車行人絡繹不絕,一直到酉時,才算是清淨了下來。

泉眼位于山峰的半山腰,所以大部分的人最多走到半山腰,先少有人會上到山頂,從泉眼處沿着一條蜿蜒曲折的山道緩緩而行,在走個小半個時辰峰頂那顆松柏的枝桠已經悄悄探出了頭,針葉濃綠如墨。

輕塵換回了女裝,因在孝期仍一身白衣,長發只散散的束着,漆黑如墨垂在背後,發梢被風撥動,又輕輕落下,手裏提着一盞六角的燈籠,亮着橘色的柔光。她微揚起頭朝那棵松柏望去,在一塊陡峭的夾縫中傲然挺立,沿着峭壁蜿蜒而上。

西泠峰頂上有一個舊舊的涼亭,沒有匾額沒有楹聯,只有一方破舊石桌并幾只石凳,因鮮少來人的關系,整座涼亭破敗不堪,周圍光禿禿的,除了一條沿着山道蜿蜒上來的小徑,其他再無一物。

這裏已衰敗至此了,記憶裏好像峰頂載滿了楓樹,每每秋日層林盡染,漫山紅葉。層層疊疊的楓林盡頭琉璃屋頂飛檐鬥拱露出一角,亭子裏坐着一位穿着彩衣的女童,看上去不過六七歲的年紀,梳着雙丫發髻,長的唇紅齒白甚為可愛,一手裏握着才才仆人從貨郎擔子買來的糖人,另一只手裏捏着幾片落在地上的楓葉。目光落在亭子旁邊正攀爬在樹上男童的身上,一臉焦急的大聲叫道:“哥哥,小心點,爬慢點。”樹下面圍了七八個亂作一團的下人們。

輕塵微微一嘆,打量空無一物的四周,那些成片成片的楓林早被人砍去不知了去向,慢悠悠地朝那座孤寂的涼亭走去。夜越來越黑,天地間只剩下一人和一盞幽暗的燭光。燈籠挂在琉璃屋檐下,整個涼亭都籠上了一層柔柔的光暈,落在輕塵的身上,在這個漆黑的夜裏愈發顯得她清冷而孤寂。

十月的洛城才才金秋時節,微微有絲絲的風涼,索性并不冷,輕塵佛了佛落了塵埃的石凳坐了下去,目光落在面前的蜿蜒小徑上,一動不動。

“今夜西冷峰一聚。”七個清秀挺拔的小楷落在文采薇的面前,沒有稱呼沒有落款,她目光落在紙上許久未動,最後将張開的紙丢在桌上,輕輕皺了皺眉,單單辨認字跡她一早知道是何人留的紙條,只是一絲不解和困惑在她眸底閃過,她沉靜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輕聲吩咐道:“去備車,我要出去下。”

她知道一直以來藏了太多秘密的榮小侯爺終于找到了對自己袒露心聲的時刻了,她會對自己如何解釋呢,第二次準确無誤的切脈,她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動,還有那天夜裏在聽雨閣發生的事情,還有————她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她親口解答了,亦或者這一刻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答案。

南燭擱下手裏的才才從廚房端過來的一盅湯水,面露疑色:“二小姐這麽晚了,可是有什麽着急的事,不如等明日——”

“去去就回,無妨。”文采薇朝南燭搖了搖頭,人已經邁出了東廂房的門檻。

“嗳——”南燭跟着後面急着跑了出來,追上她,一起上了馬車。車夫一攏缰繩,馬兒極速朝西門而去。

“這麽晚,二小姐,我們要出城嗎?”南燭撩開車簾十分不解的看着坐在車裏面無任何表情的文采薇,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今晚的文采薇特別的陌生。

“快到了。”文采薇擺了擺手,止住了她還要繼續追問下去。

“這裏不是西泠峰麽?!”南燭一臉的驚訝,她下了馬車,站在山腳下突然想起相府也是每日來此地提取泉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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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采薇接過車夫手裏的六角燈籠,輕聲說道:“南燭,我們走。”說完她轉過身朝山道走去。南燭驚詫的看着她,匪夷所思的神情鋪在面上,她的目光随着文采薇的燭光看過去,忽然眼睛一亮:“是大公子。”

文采薇突然停下了腳步,一動不動的立着,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心底突然升起了一陣寒意:“大哥。”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文泰來,他眸深如墨,如同那支立在山腰的松柏一樣,巍然不動的看着離他不過十步之遙的文采薇,嘴角一動:“小妹,跟大哥回家。”

他說完朝文采薇跟前走來,很快停在了她的面前,他伸手一只手去拉她的手,沒想到卻拉了個空。

“薇兒有事需前往山頂,煩請大哥稍候。“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臉的堅定。

“風寒露重,薇兒有事可待明日,等到了明日讓二哥送你前來。”他臉上帶着笑,柔聲說:“可好?!”

“不好。”文采薇搖了搖頭,将手裏的燈籠遞回給了南燭,微微躬了躬身子,朝文泰來說道:“倘若薇兒今日非要前往,不知大哥——”。

“既如此,夜黑山陡,大哥送你一程。”文泰來仍舊一臉微笑,一手握住了文采薇的胳膊,另一只手飛快的梧住了她的口鼻。

“你——”文采薇話未來得及說出口,人已經癱在了文泰來的懷裏,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南燭做的好,幸好你及時派人來送信,否則來遲一步後果不堪設想。”他一把抱起文采薇,上了馬車。

“奴婢只希望二小姐開心。”南燭屈膝跪在車門口,一臉恭敬,她不知道今晚她做的決定對還是不對。

“這侯府是再不能住下去了,随我一起回相府。”文泰來将文采薇輕輕放下,拉起薄薄的氈子給她蓋上。

“是!”南燭點頭道。

夜裏的漸漸刮起了山風,且有了越漸愈大之勢,屋檐下的六角燈籠被吹的搖曳不停,嘩的一聲,裏面的燭火燃起了燈籠皮,瞬間燈籠被燒了個幹淨,只有片片灰燼被風吹的卷的倒處都是。整個涼亭陷入了黑暗,整個山頂陷入了黑暗,能依稀看到一個纖瘦的身影在風裏直直的立着,一動不動。

忽然輕塵想了起來那是在豐和四年的秋天,她和長安公主梁嘉佑纏着鴻胪寺少卿謝無牙一起來看楓葉。謝無牙一路緊張兮兮的生怕她二人出什麽意外,一路高度戒備的看着四周,連一片葉子都沒有來得及細看,只玩兒了片刻功夫,他就嚷嚷着要帶他們回去。由于她二人年紀甚小,覺得楓葉看多了也甚是無趣,就乖乖的跟着謝無牙回去了。那天回去的路上由于累的緣故,等輕塵醒過來,已經睡在家裏的床上了。母親也并未責怪,只是後面的一段時間母親沒有帶自己去宮裏找梁嘉佑玩耍,直到後來聽母親說長安公主那日受了風寒,一個多月才見好轉。

只是梁嘉佑不知道的是,那次的風寒讓長安公主忘記了許多事情,忘記了送給她《雪夜訪梅圖》的并不是榮流景,忘記了送給她青白玉鑲金梅花簪也不是榮流景,甚至忘記了從小一直的玩伴都是她榮輕塵,因為那個的榮流景一直伴着四皇子在國子監裏讀書。

那日在蒼梧的浮生閣裏,她附在她耳邊說,我知道你是輕塵。讓她有淚流滿面的沖動,可終究她還是遏制住了。梁嘉佑一早就知道她是輕塵,并不是她的景哥哥,她極其內疚兄長沒有回來,而兄長的死多少是與自己有關系的,是她導致她的景哥哥沒有回來。如今昔日的長安公主已經是北昭國的皇妃了,而她榮輕塵則困在這個局裏,逃脫不得,兄長的死還未能複仇,如今父親母親的死更是平添了更多的憂慮與困頓。還有那個人,她今日真的會如自己期望的那樣來赴約麽,榮輕塵并沒有把握,或者說是他們真正在乎和喜歡的人由始自終都只是榮流景而已。

“小侯爺自己藏了太多的秘密,所以疑心別人都藏了秘密麽?”字字如針紮的輕塵幾乎痛的透不過氣來,她有太多的秘密,這些致命的秘密不得不讓她穿着一層層的“铠甲”将自己滴水不漏的保護起來。好多次她強忍幾躍脫口而出的真相,到了嘴邊統統都成了對她的質疑和猜忌,她永遠都無法忘記那雙清靈的雙眸溢出來了苦楚與不解,而她只能視而不見。

天幕吐出了一絲白色,天色愈漸愈亮,最後一下子掙脫了漆黑的枷鎖,整個天際透出了這個時節獨有的清爽。“天亮了。”她自言自語望着東邊一片被朝陽染紅的雲層,滿眼的倦怠之色,眸子裏有稍縱即逝的寒意。

清晨就已經有人來取山泉水了,榮輕塵雙手攏在衣袖裏,緩緩拾級而下,很快就走到了半山腰的泉眼處。不知為何輕塵總覺得身後有人跟着自己,她放慢腳步,回頭卻空無一人,一直到離開西泠峰這種感覺始終扔未散去。

“這不是榮侯爺麽,這麽早是要出門還是剛回來?!”說話的正是文泰來,他一身緋色雲雁補子四品官服,坐在馬上,一臉正色的看着同樣打馬而行的榮輕塵。

“文侍郎這麽早是去上朝還是已經散朝了?”榮輕塵微微一笑,拱手道。

“下官可記得侯爺還在孝期吧,難不成還沉迷勾欄之所?!”文泰來語氣愈發冷冽起來。

“怎麽說,我還是文侍郎的妹婿,怎麽一大早文侍郎就是這種語氣和家人說話,再者我這一品的侯爵,難道還需要向戶部區區四品的侍郎大人彙報去向不可?”榮輕塵似笑非笑的策馬行至文泰來面前,見文泰來說話的口氣有一絲的嘲諷索性頑劣心起。

“你——!”文泰來顯然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一時無奈這一品的侯爺,只得拱了拱手道:“下官前來是通知侯爺一聲,舍妹昨夜身體不适,下官已接回相府了。”他說完一拉缰繩,揚長而去。

榮輕塵望着文泰來越行越遠的背影,久久未動,過了好長的時間才策馬往崇仁坊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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