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君心(3)
? 三十三、君心(3)
按時間算輕塵已經在博古塔拉住了半個多月的時間了,好像從未曾留意過草原上的落日居然如此美麗。天際與草原盡頭連成一線,巨大的朱紅色圓盤鑲在那條線上,宛如一顆巨型的血色瑪瑙,将周圍的雲層全都染成了紅色,整個天際籠上一層薄薄的紅光。草原上地勢平坦,視線觸及到的天際廣寬無垠,初冬的寒氣随着漸漸暗淡下去的餘晖擴散開來。
牙帳群落的盡頭是一處淺淺的水沼地,裏面本該翠綠蔥郁的水草漸已枯萎塔拉着垂落在水面上,有細小的浮游在水面游曳蕩起層層疊疊的波紋,血紅色的餘晖投在水面上,顯得愈發清冷。
“天長落日遠,水淨寒波流,書裏說的果然沒錯。”文采薇目光落在水面上,想起來書上無數文人墨客描繪落日的詩句,眼前的景象用這句最為貼切。
“蒼梧的落日又是另一番美景,等回到檀越,若有機會帶薇兒親眼一堵,北疆天高雲淡,白晝極長,夏季的時候須到戌時天才會黑下來。”輕塵望着天際的餘晖,思緒一下子回到了那個自己熟悉到不能在熟悉的蒼梧,生起了無數的念頭。
“輕塵,你給我講講關于蒼梧的故事吧。”文采薇對她始終還是有太多的不了解,她性子極淡,有些事情她不問,她很少主動會提及,榮家在蒼梧住了很多年,想必在那裏發生了很多的故事,她希望自己能夠更深入的走進她的內心世界,去分擔她心裏的苦楚,兩人攜手沿着水沼邊緣并肩而行。
“應該快十二年了,十二年前我和母親兄長有父親派人接到蒼梧。剛剛到蒼梧的時候,我其實很不喜歡那裏,北疆氣候極幹,比起洛城的溫潤,我們都非常不适應,三天不到兄長第一個吵着要回洛城,我雖然也想回,但是嘴上卻沒有說。只是每日眼巴巴和兄長爬到城樓上望着,可有來接我們回去的馬車。其實榮家在京裏已經沒有親眷了,又有誰會來接我們呢,後來想起來覺得十分可笑。”說罷她不由自主弧起唇角,讪笑道。
“後來慢慢的到也習慣了,我和兄長還有幾位叔伯們的,與我們年紀相仿的孩子一處玩耍。我從小就不愛讀書,兄長倒是酷愛書卷,母親常說我們兩人性格生的正好相反。女孩家的溫柔賢良我一樣沒能學到,反倒和那些頑劣的男孩打成一片。那個時候我就常常在想,如果長大後也可以披上铠甲騎上高大的戰馬,揮動長長的戰戟,成為一名名揚天下的女将軍,馳騁沙場,将軍百戰,雖死猶榮,這樣的生活是何等的潇灑暢快。”輕塵微眯着眼,望着一點點墜下地平線的落日,腦海浮起萬千思緒,整個人沉浸在回首的往事裏,久久不能自拔。
“後來如你所願。”文采薇收回遠眺的目光轉頭看着她,眸底泛着淡淡的溫情。
“是啊,後來果然成真。”輕塵悠然嘆息:“這樣的潇灑暢快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那些叔伯漸漸的不見了,連年的戰事讓他們永遠留在了自己戰鬥過的沙場上。昔日的小夥伴一個個長大,男孩如兄長般加入軍營,經過戰争的洗禮迅速成長;女孩則學起了刺繡女紅學着日後相夫教子的規矩;母親自然不會同意我也參軍,于是我常常覺得自己被困在了蒼梧,成了一只鎖在牢籠裏的鳥兒,空有翅膀卻無法飛翔。那個時候我不明白母親的苦心,直到兄長去世,我毅然決然代替他上了戰場,經過無數次的戰役,才明白自以為被束縛的時光才是最快樂無憂的,至少母親不會逼着我學習那些在我看來不如拿刀槍棍棒來的輕松的刺繡。”說道這裏她嘴角抽動,自嘲的笑了笑。
“我聽爹爹說,你們在回蒼梧的路上遇到了伏擊,你兄長死在了那場伏擊裏——?”她小心翼翼的詢問,手上分明能感覺那只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抖。
“你父親說的其實正好相反。”輕塵仍舊握着她的手,沿着水沼往前走去,天邊的落日眼看着馬上就要全部墜下去了,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她遲疑了片刻,聲音微微發顫:“那天大軍久困伍洧不下,文丞相和花公公奉旨督軍,父親的意思是等過了年開春天氣好轉了,在攻不遲。可文丞相說陛下聖意以下,務必在節前拿下伍洧。沒有辦法只能硬攻,大軍死傷無數,于是父親和文丞相産生了分歧。父親說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得按照目前的局勢來定,文丞相終于有了松動,表示先行一步回蒼梧靜候消息。”
“我記得你也在回去的隊伍裏?”文采薇不解。
“是,母親要我送了一批禦冬衣服給父兄。那天天氣很不好,刮着很大的風,吹的臉頰刺痛。父親讓兄長送我以及文丞相一行先回蒼梧,在離蒼梧十裏不到的無機崖腳我們遇到了伏擊。随行雖然帶着百餘位軍士,但對方卻有十多位弩手,箭像雨點一樣射向衆人很快随行的軍士就死傷大半。見此情景我便向兄長提議,有他帶其他人突圍出去,留我殿後。兄長自然不允,吩咐我帶文丞相和花公公突圍出去,他留下來。來不及細細琢磨,我們就按此計劃行事。我們沖出了包圍,等文丞相和花公公安全後,我久侯不見兄長便返回尋找,卻發現兄長胸口中了支箭,對方見此情形似乎達到了目的,不再繼續圍攻過來,我将兄長救回後,才知道那是支毒箭,當天夜裏兄長就毒發身亡,我一時悲憤難忍,換上铠甲騎上兄長的戰馬加入了攻打南舍的大軍。沒想到順利的拿下了南舍,解了伍洧之困。等我回到蒼梧,才知道母親發布了喪訓,但死的是輕塵,我不得不繼續當自己是榮流景。後來南舍一役戰果呈到了京師聖上面前,這個時候我們才發現我不得不繼續僞裝成榮流景了,因為如果此時說自己是輕塵,那就與母親發布的喪訓不符,聖上本來對榮家忌憚極深,這個欺君的罪名榮家如何負擔得起。” 輕塵突然停住了腳步,眸深如墨,望不見底的幽暗。
“其實這件事母親是有私心的,她不能接受兄長死的不明不白,我代替兄長之事從她發布死訊那一刻開始就是默認了。她希望我能夠替兄長複仇,無論榮家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從那以後母親性情大變,變的對我無比苛刻,我知道她對我是有埋怨的,如果那天我留下,突圍出去的是兄長,悲劇就可能不會發生。因為一直以來兄長研讀兵書深谙行軍打仗,武功卻不如我。”輕塵滿眼悲嗆,那場伏擊再一次被翻出來,猶如剛剛愈合的傷口人為生生割裂,獻血淋漓,疼痛難忍,眼眶裏有氤氲的霧氣遮住了視線。
須臾,落日已經全部沉沒,就連留下的零星霞光,也絕無先前的絢麗,遠處的雲層、枯草、水面、牙帳——已經完全沉浸在一片夜色中,整個草原陷入了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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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場伏擊是蓄謀已久的謀殺。”她突然擡起頭,面朝着幽暗的水沼:“花公公親遴選十二名暗衛,文丞相指揮策劃了這次表面看起來天衣無縫的謀殺。”輕塵轉過頭來看文采薇驚訝的臉,繼續道:“落雪姑娘這次是來傳遞消息的,他們抓到了一個相府暗探,交換回了文丞相參與此事的确鑿消息。”
輕塵說罷便陷入了沉默,夜越來越黑,寒意逼人,她輕輕觸碰到文采薇的手指,頓覺冰涼一片,夜暗的再也看不清對方的臉。她的左手因長年握有兵器的關系,骨節上有明顯的繭子,劃過文采薇的掌心有一陣酥麻的感覺,深眸凝視,漆黑的暗夜裏那雙眸子尤為清澄,發出堅毅的光芒。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此事。”輕塵拽着她往回去的方向走去。
文采薇突然想起當初父親說的話,“父親說他欠榮侯爺一個女兒所以要薇兒去還。”她神色一滞,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我告訴你并沒有其他的目的,只是想告訴你,你無須多慮。”她信她自然不擔心此事會影響兩人的關系,她信她自然不會因為此事而對她有所怨念,她信她就算将來水落石出之時,也只是榮家與文蕭讓之間的事,與她無關。
回去的路好像特別的短,只一會會就看到了牙帳間燃起的篝火,值夜的軍士列着整齊的隊伍穿梭在各處的牙帳間。
“将軍,您的副将正四處找您。”一位守衛看到走過來的輕塵,忙上前回禀。
“知道了。”
“有位北昭的密使說要見你,說有要事相告,我問他可有憑證,那人只說你見了便知。”裴天合跑的氣喘籲籲。
“你帶他進來!”輕塵覺得奇怪為什麽連北昭的人都知道自己在博古塔拉呢。
“末将見過榮将軍。”那人一身狄戎裝扮,左手按在胸前身子微一躬。
“是你!”輕塵當即明白為何這人說自己見了便知,此人正是當初在蒼梧軍營替梁嘉佑傳信的軍校,難道她也來狄戎了?!
“榮将軍好記性!”那軍校見她仍記得自己,面露喜色。
“你守着門口,不許放任何人進來。”輕塵壓低聲音吩咐裴天合。
文采薇正要離去,輕塵見她轉身欲走,輕聲道“夫人留下。”
那軍校大着膽子瞥了文采薇一眼,随即又收回了餘光,走到輕塵面前拱手道“公主殿下有幾句話囑咐末将定要當面轉告将軍,切不可有其他人在場。”
“放肆!”輕塵突然提高了聲調,聲音冷冽了起來:“我的夫人也不行麽”。
“末将不敢!”那軍校吓的跪了下去,一臉惶恐。
“即使故人傳信,夫君何故發怒。妾身方才想起來早上梳樂公主找我有事,現在才想了起來,如此妾身先行告退。”她說完不等輕塵作答,自顧自退了出去。
“現在你可以說了!”輕塵冷冷道。
“是!”那軍校起身拱手道“公主殿下說在這個月底前,榮将軍要想辦法借莫日根的軍隊包圍薄骨律,只需圍上十天的時間即可,并不需要動手。”
“公主殿下還說将軍所圖之事不日将心願達成,無需太費周章。”
“哦!”輕塵微皺着眉,咬了咬唇,萬分不解問:“你們的公主殿下究竟何意,榮某不解。”
“殿下說将軍所謀之事正是她所圖,所以請将軍務必記下,否則将軍這裏出了差池,很可能導致全盤皆輸。”那軍校說道最後咬字極重,生怕輕塵聽不清楚。
“她還說了什麽?”輕塵愈發覺得有趣了起來,繼續追問。
“殿下讓将軍密切注意洛城的消息。”軍校似乎說完了所有的話,垂首靜立。
“說完了?”輕塵手指扣在桌角邊緣,輕輕勾勒。
“殿下還說,浮生閣匆匆一別,已然半載,将軍可還安好,嘉佑甚是挂懷。”說到這他面上泛着一絲紅暈,深吸了口氣:“有封信是殿下給您的!他說完掏出懷裏的信遞了過去,輕塵接在手裏,那人不等她問話,拱手悄然退了出去。
輕塵打開信封,裏面掉出一張薄薄的紙,上面并沒有任何的字跡,她十分不解翻來覆去的查看那張薄的幾乎通透的紙,忽然想起那夜在浮生閣發生的事情,抓着瑩瑩發黃的信紙,微微一怔,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甚至連文采薇走進來都沒能察覺,她目光落在那張紙上,只輕輕一掃便收了回去,落在輕塵神情若思的面上,許久沒有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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