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胤礽的想法裏,天災易生人禍。

水旱災害之後,農民食不果腹,便揭竿而起,殺官放糧。

張四流着淚說:“但這群賊人不一樣。永定河堤有大皇子的監督,本該無事竣工,但他們仗着有邪道幫忙遮蔽,便冒用大皇子的名義,四處勾連官員,堂而皇之地在大皇子眼皮下,建起了一張巨大的利益鏈。即便是後來上頭關注此事,派太子來徹查了,他們也要在最後撈一筆,搬走十萬兩紋銀,順便埋下大皇子營私勾結、禍及百姓的引子。”

張四的淚越流越肆意,仿佛帶着無盡的委屈——太難了,財神爺一點形象不要的,本來青陽道長都幫忙說和了,最後還突然偷襲,搗他眼睛一拳。

胤礽聽到這裏,心中已經略有猜想,面色漸冷:“他們做這些……”

“就是為了人為制造災禍,方便他們站出來,率兵起義。”張四捂着眼睛哽咽,“我們搬運紋銀時,就曾聽他們說起過,他們打算用前朝朱三太子後裔的旗號,等永定河堤一出問題,水患一發,就借機而起。”

三人十鬼,外加分散開來,潛伏在各處的近衛、官兵,已經包圍了曹十所指的賊窩。

說是謀劃造反起義,其實這賊窩不過是荒山中一處山寨而已,說什麽“朱三太子後裔”,就是不成氣候的土匪。

青陽礙着有五位師兄外加五位陰将在場,也沒敢帶上三清的小泥像,倒是把三清鈴牢牢系在腰間了:“那邪道可在此處?”

“在。”曹十面色冷酷,“做了虧心事,還敢睡踏實,卻不知神明有眼!”

“……嗚!”張四忍不住發出一聲更大的悲泣,神明不光有眼,神明還會搗鬼眼!

“……”青陽汗顏,張四确實挺可憐的,但當着趙公明的面,又是這麽重要的時刻,他也不好上前安慰,只好假作沒聽見,“既然如此,沖啊!”

太子、大皇子也是這麽想的,兩人果決下令,親率潛伏的人馬沖進賊窩。青陽也摘下三清鈴,跟在兵馬後頭。

“這兒!”曹十一路指引,飄到一間整潔幹淨的茅草屋前,打裏面跌跌撞撞跑出一個面容猥瑣、陰狠的男子,蓄着山羊須,紮着道士髻,“就是這人!”

這邪道是聽見外面喊打喊殺,知道不妙,不打算費勁硬剛,趕緊收拾包裹準備開溜,哪曉得迎面就撞上青陽:“滾開!”

“不好意思,我是來找人的。”青陽淡淡一笑,頗有點高深的意思,右手一伸,加持了泰山千鈞之力,将邪道手臂一繳,“不過現在找到了,如你所言,跟我一起滾吧?”

“啊!!!”邪道慘叫一聲,痛得手裏包袱都掉了,“你找死!!”

邪道面露猙獰,臉上驀然迸出黑筋湧動,居然是蠱蟲。與此同時,原本被兵馬打得措手不及、連連潰敗的土匪們,一下又好像回光返照一般,突然神力無比,也不叫嚣或求饒了,詭異地沉默着,發動進攻。

胤褆沖在最前面,腳下本來全是被擊潰的敵人,此時全都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其中一個貓頭鷹一樣,頭顱一個一百八十度猛轉,回頭死死盯着他:“——草!!!”

胤褆差點刀都給吓掉了:“中蠱了吧這是——大師你還說你們道門不玩蠱!”

胤褆語氣裏透着一股悲憤,反手将敵人吐出來的舌頭斬斷,那裏頭還扒着狀似蜘蛛的蠱蟲:“哕!”

太子這時候還想着趁機加固小團體:“怎麽說話呢,這種邪門歪道算道門中人嗎?叛徒而已,正經道士都不玩蠱的——啊!”

太子猛然想起一件事:“道長!你說道士不玩蠱,你還能制住這邪道嗎?”

“開玩笑嗎?”青陽扔開手中邪道用以移花接木逃脫的包袱,摘下腰間三清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鈴鈴鈴——”

說話間,三清鈴清淩淩一振,鈴舌晃動。

分明只半指長的鈴身,發出的鈴響卻極為清晰地傳入在場所有人耳中。

青陽:“持道在手,何物不克?”

振動法鈴,神鬼鹹欽。五位陰将化作陰風卷入陣中,胤褆等還未看清發生了什麽,就見原本死而複生的蠱人紛紛倒下。這次是死徹底了,蠱蟲都被陰氣侵蝕成了渾水。

本來差點被吓破了膽氣的士兵們又有了底氣,怒吼着向仍在負隅頑抗的賊子們發起進攻。

五位靈公更是高高飛起,趙公明地位凜然超群,面色威嚴,背後生光,五位瘟神齊齊伸手,向那還想抛出更多蠱蟲,借此趁亂逃命的邪道一壓。

青陽:“——咦,為什麽要搶我人頭。”

五靈公:“??????”

就這麽一打岔的功夫,五靈公的動作遲了片刻,三清鈴的威力先展示出來。

只見原本還瘋狂逃竄的邪道,原地一個踉跄,面朝下撲倒在地。

過了好半晌,那邪道才緩緩坐起來,衆人定睛一看,只見他兩眼空空,淚流滿面,仿佛丢了魂一樣,逃跑的求生欲都沒了,失去指揮的蠱蟲撒了一地,被青陽上去啪啪一腳一個踩死。

不光是他,那些原本還在負隅頑抗的土匪們,也各個跌坐在地。都是虎背熊腰、滿臉橫肉的漢子,卻哭得好生脆弱,眼神中透露出一種“不要再刺激我了,我已經承受不了更多”:

“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沒用,諸位也不會跟我受苦,我等本都是朱三太子的舊部,如今卻落得上山落草為寇的下場。”

“嗚嗚,是我啊!我無能。要是我能守住大門,也不至于讓大家遭此災劫……我還想要造反,我這麽沒用,怎麽可能成功呢?”

“我活着就是個拖累……我是這個人世的蛀蟲!不如死了算了……”

胤褆:“???”

胤褆:“大師!你還說你不玩蠱!!”

這種自曝身份的事都做出來了,如果還不是被下蠱!

“胡說!”青陽比胤褆更加激動地反駁,“這是龍……三清鈴的力量,和蠱有什麽關系!”

青陽也不好意思當着人家兒子的面說,他偷去紫禁城蹭龍氣去了,萬一被這倆聯想到養心殿的意外怎麽辦。

“……”五靈公很尴尬地從空中飄下來。趙公明大感懊悔,早知道剛剛就不該嫌棄那些蝦兵蟹将不配他出手,結果這會兒讓五陰将搶到人頭了,他們卻慢了一步。

趙公明恨恨地落在邪道面前,伸手虛罩對方頂上三花:“不尊道德,助纣為虐。今日本神便毀去你一身道行,往後三世,蠱、鬼、神皆不應!”

五靈公身為五方瘟神,其實也兼具一些司掌蠱蟲的能力。比如說疳蠱,就需要在五方瘟神前供奉多時,才能成為毒蠱。

其他四位靈公手都伸到一半了,卻被趙公明搶先一步,不禁向同事露出異樣的眼神:“……貪污赈銀,禍及百姓,多行不義必自斃。往後三世,汝當偏財不發!”

——嗯?趙公明趕緊補充:“往後三世,正財不發!”

青陽:“……”

沒必要,真的沒必要,你們在這裏下什麽狠勁,回頭人死了下地府,地府自有公道判決……

五靈公産生小小內鬥的功夫,滿地抽噎的賊人們又有了新的動态:

“寨中髒銀每次從我手裏過,我都偷偷貪下一些,全藏在後山腰……拿去吧,拿去吧……對我來說也沒有用了……”

“我在老家,還用銀錢買了些畝地,養了不少雞鴨……地契在我屋裏,還有寨裏以大皇子名義,勾結官員的信件……”

“嗚嗚!我有一本筆記,上面記錄着我學會的全部法術,還有蠱術,放在XXX……還有這些年我賺來的銀子啊,都存放在XXX……”

胤褆、胤礽這邊,趕緊叫來人手做記錄、搜贓物,五靈公那邊卻:

“老趙,你這有點不厚道啊?我們兄弟五人一體,你可不能幹獨活!”

“對對對……”

“哎,曹十你們這幾個還站這兒幹嘛?事兒都辦完了,該回哪兒去會哪兒去啊!等着誰恭送?”

五陰将唯唯諾諾地溜了,連作為報酬的香火都沒敢再開口向青陽要。

胤礽拿着近衛搜來的罪證,極為滿意地看着滿地非常具有供認主動性的賊人們:“大師!這回真的要喊你大師了。”

胤礽心中喜悅不已,一方面是因為大有所獲,回去定能受到嘉獎,另一方面,則是自得幸好自己早早下手,将這樣厲害的大師拉攏成自己的同伴:“朱三太子一直是個陰魂不散的隐患。這些前朝餘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屢屢尋機生事。大師這次,可是幫了我們好大的一個忙。”

“……”胤褆站在一旁,這會兒也沒有剛剛戰鬥時熱血上頭質問的勁兒了,期期艾艾地看着青陽。

胤礽自然地和青陽聊天:“此事已了,大師可要和我們一塊兒慶祝?”

青陽搖搖頭,先将幾位靈公送走了,才憂愁地說:“我要趕緊回觀了。”

胤礽調侃道:“沒想到,大師是戀家之人。”

青陽幽幽地看了胤礽一眼:“還不是從安全方面考慮……”

出門在外,如今小泥像和五牌位可就隔着不到幾尺的距離,同一個車隊裏的兩輛馬車,翻車風險大大增加。

胤礽:“……呃。”

也是。差點都忘了,他們确實是查案來的,道長卻還要擔負起一個随時可能崩潰的家……

胤褆在一旁聽着,表情中暗帶焦灼,顯然是沒聽懂,但又沒臉上來問。他是個要臉的人,當着太子的面,甚至連向神明告罪都沒好意思開口。

青陽道:“今天的事,二位也不必提及我的存在。方外之人,但行正義,涉足過深,卻是要毀道行了。”

——其實不是!青陽只是覺得,管自己的家已經很累了,不想再幫別人做家庭調解……

太子和大皇子都是一愣,非但沒覺得不開心,反倒面帶喜色。

兒子大了嘛,總想要比老子厲害些。青陽不想在康熙那兒露臉,等同于他們手上比皇阿瑪多了一張底牌。

兩人自然是答應了,表示絕對會做好封口工作。胤礽又刻意當着胤褆的面,拉起青陽的手,走到一邊去,頭碰頭地小聲道:“還有一事,算是我自作主張。你在府衙、道門留下的一應文書、記錄,我都找人偷偷替你改了。日後哪怕有人來查,張明德已死,活着的只有青陽。”胤礽看青陽面露驚訝,又趁熱打鐵道,“一會兒五位靈公的牌位,我也會遣人送回宅子安置。”

青陽可以說是挺驚喜的,這算是替他解了不少憂了:“多謝太子!”

胤礽大概是看出了青陽內心的高興,睨了焦躁不安的胤褆一眼,故意把腦袋湊得離青陽更近了,恨不能臉貼臉:“大師何必客氣,咱們二人的關系,多近吶……”

青陽:“…………”

……那倒也沒有這麽近。

胤礽說是要慶祝,其實送走青陽之後,他就冷靜下來了。一冷靜下來,勝利的喜悅退去,一件非常要命的事重新浮上心頭——

他紫禁城呢?他東宮呢?都還在不在啦!

于是,原本的慶祝改成了連夜回京。胤褆雖然一開始沒開陰眼,不知道趙公明詛咒了他什麽,但想要盡快洗清自己名譽的心也是蠻急的,太子說要連夜回京,他難得沒說什麽。二位皇子輕騎減從,披星戴月,數日奔波之後,總算回到京都。

——萬幸,萬幸紫禁城還在。

胤礽從沒發現紫禁城這麽可愛過,站在大門口,忍不住端詳了好久。胤褆卻在一旁催促:“還不快進去,到這兒了還想出什麽幺蛾子?”

胤礽淡淡看了胤褆一眼,帶着憐憫。

紫禁城沒塌,塌的就是直郡王府了。

胤褆被胤礽看得渾身不自在,厲聲道:“你休想搞什麽花樣!”

幾位大臣從胤褆身邊路過,不約而同低下頭,擠在一塊一陣快走。也有膽子大、骨頭硬的,投向胤褆的目光,讓胤褆莫名如芒在背……

這是怎麽了?胤褆滿腹疑窦,跟着胤礽一塊進宮,向康熙詳細彙報了朱三太子舊部餘孽的情況。

太子也沒有搶功的意思,雖說本身青陽是他找的,但既然受青陽所托,将他的名字抹去了,胤礽幹脆将功勞平分到二人身上。

康熙坐在龍椅上,沉寂半晌,才從高臺上走下來:“幹得好!”

朱三太子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幸好這次起事被直接壓下去了,河堤之事也來得及補救,不然水患如果真的發生了,百姓得受多少苦!

胤礽完美複刻青陽在三清面前的乖巧樣,看得康熙越發歡喜又心疼,柔聲道:“保成啊,此事甚重,朕要賞你。好好賞你!”

胤礽心中大喜,剛激動地想,會有什麽好處,就聽康熙道:“朕最近意識到,之前種種,朕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從今日起,你每日五更,來我養心殿,學經典策論,治理之道。如此,可好?”

胤礽:“——?????”

——好個屁嘞!!

大清的阿哥學習最苦了,六歲起就要開始入上書房,每天五更,天還沒亮就得起,一年到頭,只有大年初一,端午中秋,或是皇帝、自己的生辰,才能放假。他熬到十六歲,好不容易出師了,怎麽又來???

康熙感慨:“父子相處,倒也不必說什麽年假了。大年初一,端午中秋,你我生誕時,你就再來早些,我們多讀幾本策論,算是慶祝。”

胤礽:“?????????”

人言否???

“……”胤褆差點幸災樂禍地笑出聲。雖說他極為嫉妒太子的特殊待遇,但想想太子的情況吧:都二十八歲快奔三的大男人了,被提回去重新讀書,多丢人啊!太丢人了!而且年假都沒有,不僅沒有,還要早起,不僅早起,還要多讀幾本書。

胤褆平生好武,不喜讀書,但凡想一想太子将要面臨的痛苦處境,就忍不住心情舒暢。

正暗暗用嘲笑的眼神瞄着太子呢,胤褆就聽康熙道:“還有胤褆。”

胤褆一個激靈,趕緊站好。

康熙眼神複雜,瞅了大兒子半晌,忍不住長長一嘆:“你……也受委屈了。朕……賞你一座新王府吧。”

“??”胤褆一懵,這是怎麽個意思,從沒有一個王爺被賞兩座王府的,最多就是賞私宅,“皇阿瑪……”

“也對,你剛回來,怕是不知道。”康熙揉了揉鼻梁,“前些天,也不知怎麽的,京中突然地震,你的郡王府塌了。”

胤褆:“……”

什麽?

什麽塌了??

這下轉而變成胤礽用暗含幸災樂禍的眼神看胤褆了。

康熙語帶困惑:“房塌了,府裏的人倒是都沒事。不光如此——原本我想着,郡王府塌了,暫且收容你回阿哥所原本的住所暫住,結果你那舊屋,也塌了。”

太奇怪了吧,全京都那麽多屋子,地震震半天,寡塌胤褆的屋?

“……”胤褆臉都木了。

太子轉身,滿臉擔憂,關切地道:“大哥,要麽這樣。我在京中,也是有座皇阿瑪賜下的私宅的,你先暫住?”

哈哈哈哈哈哈!太子在心中大笑,他是故意這麽說的!胤褆一聽,肯定會聯想起他在各處購置的那些私宅,那些私宅肯定也都塌了!

二十八歲太子重回書房,堂堂大皇子無家可歸,誰也甭想笑誰。

胤褆:“……………”

…………

太子的私府,胤褆當然不可能去。而且他确實想着自己那些私宅,從宮裏出來後,就連忙聯系了人,一問,果然都塌了。

線人愁眉苦臉:“我們查了,沒人動手腳,就是地震震塌的。但是王爺放心,就算掘地三尺——”

胤褆木然地坐在剛包下的客棧裏:“……不用查了。”

線人:“也一定将——啊,啊?”

胤褆舔了舔嘴唇:“你這樣……”

線人有點聽不太清,鬥膽湊近。

胤褆含糊地說:“……你想法子給我請座財神像回來,要財神爺趙公明的。”

民間供奉的財神爺可是有很多版本的,宮裏還有關公像,也是作為財神爺祭拜。

胤褆一把抓住線人的手,從牙縫裏擠字兒:“千萬不要被任何人發現,尤其是太子!”

線人:“……”

發現了也沒啥吧,一個愛棺材,一個拜財神,半斤八兩啊,扯平。

線人:“是。”

說罷,線人轉身要走,又被胤褆叫住。

胤褆微微側過臉,佯裝看着窗外:“走之前,去把包客棧的銀子付了。”

剛剛要付銀子的時候,胤褆才發現,自己錢袋兒不知道啥時候丢了,而且府上財物也全都被毀了,真是身無分文。他能包下客棧,都是靠刷臉的。

線人:“…………”

……已經這麽窮了嗎?

包客棧還要從下屬的口袋裏摳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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