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所謂起點

時值正午，莫非卸下肩上的重負，抓起工地邊上的一瓶礦泉水就猛灌起來。然後去了附近的書報亭買了一份《賽車時事》便坐在了大食堂裏。

要了一碗牛肉面正邊吃邊看雜志，對面的王三便坐了過來。

“在看什麽呢？”

“賽車雜志。”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頁面上一輛最新款的小型賽車，車身輕盈，結構奇特，整個線條看上去流暢極了。莫非不禁放下了筷子看得入神，王三趁機竊了幾片原就不多的牛肉片過來。

“你說，如果要買一輛這種車要多少錢？”

“幹嘛啊，這種東西可是貴族運動你懂不？小非啊，不是我說你，你才27歲就進工地幹苦力，要文憑沒文憑，要技術沒技術，還是安安分分地将兒子拉扯大等他賺錢吧啊。”

王三撸了一把下巴對着莫非諄諄教誨。

當初莫非穿了一身白色T恤，套了一條洗得褪色的牛仔褲站在工地門前，渾像個剛剛大學畢業的青少年。那時莫非對着他笑，一臉人畜無害地就問，“兄弟，這裏還招人麽？”

年至40的王三還是頭一回聽青少年喊他兄弟，他哈哈大笑，打量了他的細胳膊小腿好一會兒，勸了好半天，說這種活兒才不是像莫非這樣初出茅廬的小子幹得下來的。但莫非沒有聽。

令王三想不到的是，接下來一個月，再苦再累的混凝土和磚塊都是莫非扛得最勤。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已經27了，還有一個兒子。

“哎，現在的女人也真是的，丢下兒子就跟有錢男人跑了吧！小非我跟你說啊，既然長了一張娃娃臉幹脆去找個富婆算了，說不定你家兒子嘴巴一甜，你們父子就都有着落啦！”

知道王三是在開玩笑，但莫非還是搖着頭笑了笑。他說，“沒事，靠我的一雙手我還養得起他。”

說完，又去搶那些最重最累的活兒去了。

此時聽了王三的話，第一次莫非露出了洩氣的表情，“這是不是最起碼得上萬哪。”

“你到底要幹啥啊？你要買那車幹啥用啊？又不是寶馬奔馳，拿來娶媳婦兒啊？”

“不是……我是在想啊，讓我家言己開這種車。”還不等王三開口，莫非立即攔截道，“你別看我家言己平時不說話，但他對這個可有天賦啦！那個誰……F1的冠軍顏翼天還當面表揚言己了呢！”

“啊？！顏翼天！你在做夢呢！那種國際巨星是你遇得到的？！你莫不是去非法傳銷了你才看得到他！”

“呃……”

“再說了，先不論畫報裏這輛車價位是多少，就當你是真要讓你家言己去學車，每年付的錢怕是你拼死拼活也不夠！你還是省省吧。”

“你好像很清楚啊，你做過這種活兒？”

“我以前去過一家賽車場幫過忙，裏面多了是這種有錢人家的孩子。聽說一年就要花十幾萬呢！還有啊，萬一出了車禍啊，撞壞了什麽……”

王三接下來的話莫非并沒有聽清，他只知道，憑自己現在賺的錢是根本供不起自家兒子開車的。畫面上那輛精致的小型賽車在視野中甚至也有些模糊……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麽，站起來，翻遍了全身，終于從破舊的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了那張褶皺不堪的名片——

“法拉利車隊簽約車手顏翼天……”

南方的梅雨季裏，暗沉的天和悶濕的空氣就是連日來的大雨也沖刷不淨。陰翳的雲仿似也融化在了呼吸中，迫得人透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在隔壁大樓裏的公共廁所裏将自己的工作服換成幹淨的襯衫，可還沒到目的地，莫非的身上就又被淋濕了。

他站在面前幾十層高的大廈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鮮亮的法拉利大華地區總公司的LOGO伫立在眼前，在煙雨蒙蒙中格外刺眼。

剛垂首想要推開，可身前的自動門卻開了——

莫非一遲疑，就聽大廳裏有人問，“請問先生有何事？”

“我……找人。”莫非笑笑，硬着頭皮道。

“請問找哪位？有預約麽？”

“我找……顏翼天先生。我……沒有預約。他今天在麽？”

“他現在在會議廳裏，但是今天恐怕您不能夠見到他了。顏翼天先生的預約已經排到了明日，你如果沒有預約那可能就有些麻煩了。”前臺小姐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一下莫非，不動聲色道。

“那……我現在可以預約麽？”

“請問您的名字？”

“莫非。”

忽然，正面對着電腦的前臺小姐忽然擡起頭來，“您就是莫先生？”

“怎麽了？”莫非着實被這前後強烈的反差給吓了一大跳。他的襯衫紐扣應該沒扣反啊，皮帶也好好地束着，校門拉鏈也……

“沒什麽，就是前一陣子順帶叮囑了他們一下，如果有一位叫‘莫非’的人來找我的話，就及時通知我。”

猛地回頭，就見顏翼天正筆挺地站在莫非身後。

區別于賽場上利落的車手服，今天顏翼天只簡單地套了一件黑色的襯衫，鼻梁上沒有墨鏡，顯得一雙微藍的眼特別明亮。身體肌肉的曲線流暢又舒展，中英混血的特點在他身上完美地體現。

他挑起一邊的唇，“喂，今天我們穿了情侶衫。”

莫非自然不會覺得自己身上廉價的白襯衫和他的名牌會是情侶款。所以他只能木愣愣地被邀到顏翼天的跑車裏。

“你知道我會來找你？”

再次來到這輛法拉利跑車裏，莫非再也沒有像個土包子似的東張西望，而是直直地盯着顏翼天就開問。當然，态度良好。

“不知道。我也只是以防萬一你來了找不到我。”顏翼天剛說完，就發動跑車。咆哮的引擎聲乍起，還沒等莫非有反應，顏翼天便一拐方向盤沖到了馬路上。

“但既然你來了，我就能大概猜出你要說什麽。”

莫非沉默了。他不是不懂世事的小學生，也不是懷春的少女，要大老遠地見一個人自然是有目的的，并且這個目的還是針對對方的。也耐得莫非皮厚，雙手空空地就來找人了。不過現在最尴尬的卻是，這個人居然先一步戳破了莫非最後的臉皮。

“那顏先生能幫我們麽？”

顏翼天原以為憑着莫非動不動就臉紅的個性，說不定不肯再親朋好友面前低頭而直接來找他解決問題。但第一步猜到了，可接下來的反應卻沒有猜中。

莫非直截了當的提問還有那雙清澈中帶着些許桀骜的眼讓顏翼天一下子愣住了。

“如果你是想問我借錢的話，那不好意思，我從不外借給外人。”

“不是。我不需要別人的錢。”莫非依然坦然地盯着他，“我只是想請教你，怎樣才能讓我們家言己走上賽車的道路？”

還未待顏翼天開口，莫非就接着道，“顏翼天八歲開始接觸小型賽車，同年取得全國B級少年組冠軍。至十二歲，家族反對其賽車，禁令所有資金。十四歲離家出走，憑借自己的實力簽約奔馳小型賽車公司。而後因取得全國小型賽車A級冠軍而被家族認可，此後長期提供贊助……”

像背課文般，莫非對着顏翼天漸漸沉下的臉緩緩息了話語。

車裏的氣氛一時有些尴尬。莫非只知道顏翼天很厲害，能從困境裏走出，并且憑借一己之力登上賽車的頂峰。他現在需要的也正是這些技巧，可他不知道這些同樣也是顏翼天諱莫如深的東西。

前方路口紅燈，車子停裏下來。

良久不言語的顏翼天終于開口，“你知不知道上海有個兩年一度的小型賽車少年車手選拔賽？”

“啊？”

“就在下個月。年齡從10歲到15都可以參加。市體委監督，法拉利大華地區總公司主辦，授權于全國各個正規賽車機構和認證的個人。前三名可以得到豐厚的獎金，第一名直接簽約法拉利少年車隊。當然，報名費加上各種手續保險費大概要5000人民幣，主辦方提供統一的賽車和引擎。你還有什麽疑問麽？”

過了好一會兒，莫非擡頭了，雙手緊緊抓着車把手，“……你能不能開慢點啊！！還有！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

紅色跑車一路狂飙而去，只餘莫非的慘叫回蕩在高速公路上，持久不散……

其間，一個優雅的聲音淡淡道，“當然是去選拔賽的報名處了。對了，記得付我車錢。”

雨忽然就停了，露出天際明晃晃的白銀色，像是重新擁有了一個好心情。

莫言己獨自走在放學的路上，仰起頭看着飛機雲的痕跡猶如那天看見的引擎奔騰而過的青色軌跡。

忽然，身前多了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那個人影一手插着口袋，鼻梁上還貼着熟悉的創可貼。

“喂，小鬼，你還沒技師吧？”

“嗯？”莫言己見他笑眯眯的，露出少年氣的溫柔。

“我之前說過，如果有下次，一定給你最完美的賽車設定！這次，你可不要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