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盡管葉無莺遲到了幾分鐘,車夫卻絲毫沒像以前那樣露出不耐煩的神色,甚至殷勤地替他打開了車門。
很快就到了家學那熟悉的階梯前,所有的孩童都哼哧哼哧同平時一樣爬着階梯,沒有一個人撐傘,任由那秋日冰涼的雨點打在身上,打濕頭發和衣衫,絕大部分人都換了輕便的衣衫,倒也有窮講究的還套着長衣曲裾,比如葉無若,于是在這種天氣裏就顯而易見地狼狽起來。
世家講究風韻,平日裏穿着也是如此,但這種時候還這樣窮計較,明顯是自找罪受。
但總是不乏這種自找罪受的人的,反倒是越不需要這種面子工程,當然,也有人即便在這種天氣穿着上依舊完美無缺,還能夠走得潇灑如意,比如葉無嵘。
近兩年葉家少有資質好的孩子,葉無添都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如果往上推幾年,還是有相當不錯的,比如天七品的葉無暇,天八品的葉無昀,以及同樣天八品資質的葉無嵘。
即便地三品的葉無燮略有失意,但也不算是糟糕到會被家族放棄,事實上,他這樣的資質和身份,已經足夠得到某些特殊照顧。當然,他也是喜歡不管什麽時候都穿得相當得體的代表人物,哪怕年級小,卻從不穿那些平民喜歡的“便裝”,長衣寬袖才是真正的世家風範。
有葉無嵘和葉無燮作為代表,下面自然有一溜跟着學的,尤其是一些努力表現出自己也有世家風範的庶子們,和那些平日裏得不到重視的隔房孩童,可惜他們一個都做不到像葉無嵘那樣輕松自如,即便是葉無燮,瞧着也不是那麽舒服。
葉無莺厭惡地擦了一把臉上的雨珠,就算身體強健到絕對不會因為這雨而怎樣,也不代表他喜歡在這冰涼的秋雨裏爬樓梯,雨中漫步?拜托,這已經過了重陽節,祈南又不是在大殷溫暖如春的南方,天氣已經相當冷了,這種氣溫誰要喜歡在雨裏走,那絕對是自虐,不是什麽所謂的格調或者浪漫。
于是,他快步往上跑去,只想進燒着炭火的溫暖課室。
“無莺少爺,今天也這樣勤奮呀。”執勤師者面對他時格外慈眉善目,甚至遞上了一條嶄新的棉巾,給他擦一擦頭發面龐。
葉無莺微微一笑,十分有禮貌地說,“謝謝。”
這執勤師者十分高興,對他更是滿口的溢美之詞。
從旁邊經過的葉無嫣很想冷哼一聲,卻到底沒有出聲,徑直跑進了課室。
如果沒有葉無莺,她就是這一次資質測試的佼佼者了,天九品,其實比起這兩年測試的其他人,她的資質絕對可以說是上上等,偏偏有一個葉無莺,将她生生映襯地黯淡無光。
今天的課程,注定絕大部分昨天剛剛經歷資質測試的孩童都心神不寧,結果出來,他們的一生幾乎可以說是已成定局,于是要考慮的就更多,明明只是五歲的孩童,葉無莺想着,正常情況下五歲的孩子應該想些什麽?
大約也就是在幼兒園裏玩着玩具做着游戲頂多為今天老師有沒有給我小紅花而煩惱一下,又或者想吃的想買的要怎樣打滾撒潑從家長那裏搞到手,再不濟也就是不想去上舞蹈課珠算班拼音輔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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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根本就是個在大人們懷裏撒嬌,可以任性到無法無天的年齡好吧?
可是在這個世界,五歲的世家子,已經開始懂得這個世界的殘酷。
所以,一個個長成變态好像也不是很叫人意外。
這一天,連葉其霏待葉無莺都格外和顏悅色,其他人自然都要給師者幾分面子,至少表面上看來,葉家家學還是相當和諧友好的,這天連葉無添都不來挑釁他了,簡直有些無趣。
“聽聞無莺堂弟昨夜遭到了刺殺?”課間葉無嵘走過來,關切地問,“誰這麽大的膽子,竟然敢到葉家來傷人。”
葉無莺輕輕道:“是啊,不過,聽說刺客已經招了呢,家主定然不會放過那幕後主使的。”口吻格外柔和溫然。
一旁裝作在看書的葉無燮擡起頭來,“這麽輕易就招了的刺客,指不定就是為了刻意誣陷誰才故意跑到無莺的院子裏去的呢。”
葉無莺笑起來,他本就長得十分秀麗好看,這一笑莫名就有些陰柔的意味。
“是啊,故意跑到我的院子裏,給我的腿上添了一道七八寸長的傷口,外加這裏——”他掀開領口,露出一道淺淺的紅痕,“如果他的刀再快一點點,我躲閃的速度再慢一點點,恐怕這一刀就要割破我的喉嚨,”他一雙眼睛笑盈盈地瞧着葉無燮,“到底是誰這麽重要,要利用我這個葉家剛剛知道的天一品來陷害他?”
周圍幾個孩子都哄笑起來,不管這幕後指使者是誰,葉無燮話裏的意思無非是刺客并不是真的想殺葉無莺,只是為了陷害某個人,而葉無莺那邊卻是差點真的沒了命,就算是要拿這件事陷害某個人,這刺客也是真的想殺他。
從邏輯上講,明明是殺死葉無莺更重要好吧?哪怕他們只是五六歲的孩童,都知道葉家有不少對手絕對不想讓葉無莺活着見到明天的太陽。
葉無嵘卻避重就輕,“說不定有人想要一箭雙雕呢。”
如此想要揭過這個話題。
葉無莺卻站了起來,當着大家的面走到了葉其霏跟前,“老師,我今天感到很不舒服,能夠早些回去休息嗎?”
“是不是昨天受了驚了?”葉其霏關切地說,“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今晚你可是主角,定然不能缺席。”
“是。”
今天的大宴賓客他也是很期待呢,怎麽會缺席?
夜幕降臨,屬于夜晚的寒意漸漸彌漫開,葉家卻是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仿若昨晚從未發生過什麽刺殺事件,葉家上下都充滿了喜慶的氣氛。
葉無莺早已經習慣這些人的行事準則,自然不會有什麽大驚小怪的,任由青素挑了一套正式場合才能穿的貴重衣衫,再一件件往身上套。從領口紋繡雲紋的中衣到厚重的青色鳥雀紋外袍,這可不僅僅是精致,從用料到工藝都是大師手筆,這也就算了,最難得的是它經過巫的賜福,這種賜福同葉無莺曾經到處看到的“XX大師開過光的”可不同,巫的賜福是有實際意義上的用處的,能夠幫助主人避過一次危機。
“少爺,我們走吧。”
“好。”
由深葉親自送到葉家開宴的八方閣,這裏叫閣,事實上是一棟占地相當寬廣的大宅,彎成彎月一樣的弧形,後面是一片竹林,一潭碧水,一池荷花,再加幾個點綴的涼亭,這吃飯講究色香味,但世家吃飯,沒有景可是不行。這樓上下三層,足以容納數萬名賓客,今天葉慎一說是大開宴席,事實上也就請了一些與葉家交好的人家,再加上葉家自己人而已,是以只開最上層。
從漆光明亮的木質樓梯一路往上,腳邊鑲嵌着靈力燈,照得一路亮堂堂的仿若白晝。
終于到了頂端,葉無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世家的繁盛奢靡大概可以從那懸吊的八景燈,再到飄着異香的珍獸肉,價值萬金的珠碧酒,最後是舞樂迷人的紅喜班中窺得一角了。
八景燈來自龍族,通體水晶造就,傳聞與龍族水晶宮的制材乃是一樣的,又請大師繪制人間八景,每一盞燈上繪制的景色都不同,是以八景燈的價值難以估量。
珍獸肉來自蠻族,大殷自然也有奇珍異獸,甚至有不少危險的珍獸乃是上等的珍馐,但是沒有一種及得上極西之地的喙生雀鹿,這種珍獸本身極其危險,又難以捕捉,只有蠻族有本事抓得到些許,是以,這種珍獸肉在大殷,價比黃金。
珠碧酒很簡單,就是南方鲛人釀造的酒,口味醇厚綿香、清澈爽口,每年進貢的數量都是有限,這在京城都是很拿得出手的珍品了。
至于紅喜班,瞧着名字十分俗氣平常,但大殷的紅喜班非常有名,有名就有名在它幾乎所有的成員都是極北妖族,從美豔的狐女到清靈的貓女,再到俊朗的狼族少年,主舞的阿淩玲是一名混血妖族,因為有蛇族的血脈,舞姿柔若無骨個性冷若冰霜,很受到世家子弟的追捧。
有了這些,這一場宴會自然很上檔次。
但葉無莺看的并不是這些。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綠裙少女,衣裙環佩都很簡單,但比起旁邊那位衣着華美環佩叮當的少女,她卻偏偏顯得更美,更有風儀,更高貴雍容。
她确實沒有葉無燮長得好,但是她的眼睛卻太好看,彎彎的,仿佛帶着些許笑影的弧度,明亮清澈,眼波盈盈,她自然也不如葉無莺生得精致漂亮,但她就是她,只是這麽站着,出落得猶如一朵清新脫俗的水蓮花,幹淨到好似不沾半點塵埃。
葉家無暇,是在哪怕博望城那個世家圈子裏,都出了名的完美無瑕,從長相到性格,再到平時的功課,甚至是琴棋書畫騎射弓馬,她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更甚至——與一衆二流世家的世家子弟交好。
葉無莺必須承認,裝逼能裝到這種境界,不能不讓人服氣。
“無莺堂弟。”她開口,口吻親昵,一雙妙目更是說不出的關切溫柔。葉無暇有一種本事,不管她說的是真話假話,只要是對着你說,這樣帶着微微的笑,眼睛脈脈地看着你,總會叫人忍不住相信她所說的一切,覺得她就是這樣真心實意。
葉無莺嘆服,某些人的本事那真是天生的,自己在這方面果然還比不上她。
但是,那又怎麽樣呢?
他微微彎起了唇,到最後,贏的仍然是他,盡管上輩子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但最後,贏的只會是他,而不是葉無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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