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這個真相說不清是好是壞,葉無莺只能點了點頭,在宴會的間隙同司卿一塊兒往外走去。
“小心一些。”大巫琉绮關切地提了一句。
司卿微笑,“好的。”
旁人自然有些驚疑,能跟在大巫身邊的孩子……他是什麽身份?
其實葉無莺也感到很疑惑,照理身為徐家子的徐夏行早在兩年前就該經過資質測試,然後進入巫殿,怎麽可能出現在這千萬裏外的祈南?
外面的風景很不錯,雨過天晴,月明星稀,水波粼粼,隐隐有些桂花的香氣傳來,水中亭的風光自然愈加美妙。
“人生當真叫人意想不到。”司卿一字一句說道。
褪去了那層小孩子的僞裝,他仍然微微笑着,眼神卻瞬間變得不同,那種違和感讓葉無莺覺得像是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
再怎麽去裝小孩子,他們也不是小孩子,眼睛中的滄桑根本藏也藏不住。
“我已經不生氣了,你還在生氣嗎?”他忽然回過頭來說,“這世上有一個重來一次的機會也便罷了,居然還有另一個,這麽巧的事我幾乎都要相信我們是天生的緣分了。”
葉無莺瞪他,“你有什麽好生氣的,我就搞不明白了!算了,反正你一直這麽陰陽怪氣。”
司卿輕笑,“是啊,我也是很久之後才知道,其實我并沒有什麽好生氣的,”他平靜地說,“你死之後,我掉回頭去查了很多事,然後才知道眼見不一定為實,耳聽更不一定為真,你相信了你看到的聽說的,我也信了我看到的聽說的,所以,那時候我才知道,你沒有背叛我,才知道,你以為我背叛了你。”
葉無莺皺起了眉,很多事只需要稍稍透出一點兒,他就能夠想明白很多事。
自從重生回來,他其實還沒完全進入狀态,直到見到司卿,他才仿佛真正感覺到自己又去了那個詭谲複雜的京城。
“其實沒有什麽好說的,”葉無莺轉過頭去,“之所以會信那些,不過是因為本身我們就沒有相互信任。”
那麽容易被挑撥,被利用,被離間,說穿了不過是因為他們的關系那樣脆弱,不論是司卿還是他,都如履薄冰,被輕而易舉就打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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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之後的傷害、折磨、痛苦,并不會因為誤會被解開而減少半分。
“是啊,”司卿側了側頭,“我來并不是來請求你的原諒,我只是……想來看你一眼。”
葉無莺卻并沒有看他。
上輩子這個變态家夥給他的折磨他根本沒法忘記,哪怕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因為太羞恥而難于啓齒,不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對于葉無莺而言,那種回憶稱不上全然是痛苦,卻也絕對不是美好到讓他懷念的。
“葉無莺。”
“嗯?”
“我只是想來看一看你,是不是真的還活着。”他一個字一個字說,“我就怕這一切不過只是我自己的夢,只有我回到了過去,而你不在。”
葉無莺皺起了眉。
“後來,我替你報了仇,他們一個個都死了,死得非常凄慘,每一個——我都讓他們一無所有痛失摯愛受盡折磨,才以一種毫無尊嚴的方式死去。”司卿的口吻柔和,“可是我仍然不開心,他們死了,你卻并不能活過來。”
他說得再平淡,葉無莺聽着都覺得很有些不自在。
“所以,我只是來看一看你,然後就要走了。”
葉無莺終于看向他,“你為什麽會在祈南?”
“你是想問,我五歲資質測試之後,就應該去了巫殿,是不是?”
“嗯。”
司卿笑起來,“因為我逃了。”
“什麽?!”
“作為未來的巫殿掌管戒律的天巫,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巫殿的規則,”他輕笑起來,“只要還沒進巫殿,還沒有真正成為巫,就不用遵守巫的規則,反而不會受到懲罰,我醒過來的時間有點晚,已經進行了資質測試,所以,在我醒過來的剎那,我就決定要走。”
“走?”葉無莺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幹。
司卿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我從京城……到祈南,用了兩年,不許嘲笑我不識人間疾苦,我确實不知道,這一路是這麽難的。”
葉無莺:“……”
再怎麽說,上輩子的司卿都是完完全全沒吃過苦的,他出身世家,後來成為一名巫,因為太過驚才絕豔,幾乎是人人捧着,當然,也有人想要他死,處處陷害他刁難他,他也受過傷甚至因為病痛的原因幾乎時時刻刻都在忍受痛苦,但這種與真正的民間疾苦那是兩回事。
他沒有忍受過饑餓,沒有受過嚴寒,更不曾因為生計發愁過,他或許曾露宿荒野,但那時候他已經是一名強大的巫,而不像這會兒只是個孩童。
葉無莺拉過他的手,才發現他很瘦,臉上雖然看不出來,從胳膊到手掌,都瘦骨嶙峋,幾乎全是骨頭,哪怕有這寬大的青布衣衫遮着,卻也仍然看得出他這會兒單薄的胸背。
他本來就有病,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這樣瘦弱的身後,更顯得好似一陣風就能吹倒。
同是孩子,五歲的葉無莺,恐怕要比面前七歲的司卿還要健壯一些,雖然葉無莺本來就已經是偏瘦的體型了。
“你瘋了嗎?”葉無莺不可思議地說。
司卿微笑,“你心疼了嗎?”
葉無莺:“……”
算了,他反正就是個瘋子。
“這個給你。”
葉無莺看着塞到他手裏的東西,一陣惡寒差點兒直接扔到水裏去。
這是一個小孩子……的腦袋。
沒錯,只有一個腦袋,圓滾滾的腦袋,剪着短短的桃心發,臉上一雙漆黑的眼睛正眉眼彎彎地看着葉無莺,仿佛笑得很甜。
“別扔,以後如果有想說的話,可以通過它傳給我。”司卿握住了他的手。
葉無莺仔細一看,才發現這是一個巫偶的腦袋。
不管看多少次,他仍然會因為巫偶而受到驚吓。
巫之四道,蔔、咒、術、偶中,最神秘的就屬蔔和偶,最難學的也是蔔和偶,巫的學習本身需要天分,而要學蔔和偶,那需要的不僅僅是天分,在巫殿之中,絕大部分的巫都會選擇咒或者術,只有神選中的寵兒,才能修習蔔和偶。
司卿有修習蔔卦的天賦,他卻厭惡整天呆在巫殿的星象宮中,因此,他選擇了偶。
巫偶不是木偶,也不是銅偶鐵偶,而是……與真人十分類似的,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假人。
只有巫才會培育的植物,會産生一種只有巫才能取下的凝脂,用這種凝脂做成的偶,皮膚會擁有同真人一樣的質感,再用柔韌的異獸毛發做頭發,最後是用世上最堅硬的奇石打磨的骨骼,每一個做偶的巫都會很用心,将它們制作地與真人一般無二也便罷了,更多的會對它們的外表十分計較,将它們做得比真實的人類更加美麗。
但再怎麽逼真的偶那也是偶,它們能夠像真人一般行走坐卧,但行動之間畢竟僵硬,若是猛地看去,自然會顯得十分詭異。
葉無莺無意間去過司卿放置偶的偶室,當時被吓得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
就好比面前這個腦袋,若是安在正常孩子的脖頸上,這真是個漂亮得足以讓長輩誇耀的孩子,發黑如墨鵝蛋臉龐,大眼睛長睫毛,雪白的皮膚櫻桃樣的嘴唇,笑起來甜甜的,甚至還帶着兩個小小的酒窩。
可當只有這麽一個腦袋的時候,就不是可愛,而是驚悚了。
“我沒有什麽想說的話。”葉無莺直接把它塞了回去。
司卿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他歪着頭想了想,“好吧,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的偶,這樣總行了吧?”他掏出一個麻布袋子,将那個“腦袋”灌了進去,明顯這個袋子是事先做好的,因為剛剛好将這偶的腦袋裝進去,又折起邊緣,“回頭這樣縫一圈,自然就沒有問題了。”
這樣看起來,就好像一個布袋圓球,到底沒那麽恐怖了。
葉無莺皺着眉,“我說了,沒什麽想和你說的。”
“葉無莺。”
“嗯?”
司卿笑了,笑得眉眼彎彎,不知道為什麽讓葉無莺想起他手中袋子裏的那個巫偶腦袋,硬生生地差點打個寒顫。
“你是重來一遍,我也是重來一遍,所以,我們都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他輕輕說,“即便做不成情人,我們也可以成為盟友,不是嗎?”
葉無莺沉默下來。
他知道,司卿說得沒有錯,其實擁有司卿這個盟友,于他而言簡直百利而無一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面前這個人的可怕,哪怕這會兒他還只是個小孩子,但不管是前世的他還是現在的他,都是個很可怕的人。
他狠辣無情,不僅僅對別人如此,對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往往是個難以預測的瘋子。
司卿或許很難成為朋友,但是,只要想着他若是成為敵人會有多麻煩,那就什麽都可以容忍了。
葉無莺自問背着外挂開着金手指,又是重頭來過,哪怕這個世界的難度是地獄模式,他也有勇氣去闖一闖了,可他畢竟不是個天生的瘋子,面前的司卿卻是。
所以,他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握住了司卿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好吧,只是盟友。”
司卿甜甜地笑了,“好。”
在旁人眼裏,那不過是兩個小蘿蔔頭一塊兒玩耍,好似真的把對方當做了朋友,十分投緣的模樣。
不遠處的青素瞟了一眼這個方向就回過了頭去,她需要同琉绮大人單獨談一談,然後和京城的那位聯絡上,在她的心裏,這會兒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
等到葉無莺走回了宴會大堂,司卿這才收斂了笑意。
他的眼神漫不經心地落在水中一尾葉家養着的錦鯉身上,輕輕地伸出了手。
即便是逃家,他也不會落下巫力的修行,巫的修行講究悟性和天分,而他在這條路上已經走過一回,天巫之前的道路于他而言再沒有任何難度和瓶頸,他的巫力輕輕釋放而出。
那條錦鯉在水中緩緩掙紮起來,卻是根本無法掙脫他的束縛。
直到司卿帶着笑意,将那錦鯉浮空,最後抓在手裏。
“無莺最喜歡吃糖醋魚呢……”他輕輕說,撥了撥那顏色漂亮的鱗片,随手弄下來兩片覺得可以給他的新巫偶做裝飾品,然後将它又抛回水裏去,眼見這條可憐的錦鯉受到了這樣的驚吓火燒屁股一樣飛快游遁遠走。
嗯哼,盟友?
他知道,葉無莺才沒信這種說法,當然,本身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和葉無莺只做盟友?
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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