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葉無莺帶着司卿的“禮物”回去,一臉乖巧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比起一臉高興幾乎是帶着炫耀的葉慎一,他的親生爺爺,不,應該說是外公葉慎之就低調多了,木木地坐着,別人敬酒他也笑,然後就坐下,低調地好似一個透明人。

這個樣樣平庸,被他那三個兄弟姐妹映襯地一無是處的葉慎之已經顯而易見地蒼老了,他不是高階武者,更沒有煉氣士的資質,所以他這樣蒼老應該是正常的,只是比起他的哥哥葉慎一,比起他的姐姐葉慎敏,他反倒是瞧着最年長的一個。因為蒼老,他的眼睛都已經開始渾濁,因為蒼老,他臉上的皺紋遍布,甚至開始生出淡淡的斑點。

這樣一個老人,怎麽都看不出來,他是一個也曾鮮衣怒馬過的世家子。

他早年喪妻,中年喪子,這一生只有兩個孩子,一個被巫殿奪走,另一個……死得不明不白,他就這樣在這個大宅裏壓抑着沉默沉默沉默……

葉無莺忍不住看向他,他察覺到了葉無莺的目光,轉頭朝他看來,然後露出一個慈祥的笑,這個笑轉瞬即逝,快得幾乎要讓葉無莺覺得只是自己的錯覺。

沒錯,他連對自己的“親孫子”葉無莺這麽笑上一笑,都要那麽小心翼翼,可是,他的目光總是忍不住悄悄朝着葉無莺看一眼,偶爾還看一下另一桌上的葉無若。

但葉無若連一個眼神都沒給自己的親爺爺,因為他知道,即便是讨了葉慎之的歡心,也是絲毫沒有用處的,在葉家,他根本沒有任何話語權。

葉無莺心下嘆氣,不禁有些悲傷。

要說這個葉家有誰對他是真正有親人的感情,那無疑只有這個葉慎之,他再平庸又如何,只有他是一個真正善良的好人,所以,在這個葉家他格格不入,只有在那個小莊子上得享安寧。

葉無莺記得自己上輩子過得最安心的一段日子,就是在葉慎之打理的莊園裏。

但是很快,葉無莺就收回了目光,他知道,哪怕心裏再怎麽覺得葉慎之好,也不能夠去親近他,因為只需維持現在這樣,葉慎之就能夠繼續平靜地過他的日子,哪怕一天比一天蒼老,至少衣食無憂,無病無痛,安安靜靜地走完這一生。

這也算是葉無莺給這個爺爺最大的孝順了。

這場宴會本來他想做的事有好幾件,卻最終被司卿的到來給破壞了,總算穩定了心緒,謝家人早早走了,這種士族裏的邊緣人物,又不是掌權的嫡枝,能來這裏就已經夠給面子,難道還指望能跟葉家人說上話?別開玩笑了。

他不知道的是,即便是他找到了謝家人,這會兒也是見不着謝玉的,盡管葉家邀請的是全家,但她那位惡毒的繼母并不會讓她出門來。這位未來的小夥伴……這會兒還只是個怯懦膽小的小姑娘。

葉無莺在等待,果然,等葉慎一派人将最後一波客人送到客院,就将他和葉無暇一塊兒叫到了他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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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是那個十分寬敞的書房,之前還帶着笑意的葉慎一沉下臉來,叫人給他們兩人都放了一張椅子。

葉無莺的身後跟着青素,葉無暇的身後也跟着一個人,卻是一個瞧着四十來歲的中年女子,她長相普通面無表情,瞧着氣質有些冷漠,而且一看渾身就充滿了一種所謂的高手氣質。

這是一位六級武者,确實算得上是高手,她表情高傲,卻壓根兒沒有發現自己的身邊站着一名八級武者。

只要青素願意,即便是葉慎一都沒有發現她是個八級武者,這位又怎麽會發現?那時被葉慎一的護衛副總管發現端倪,只不過是她不曾真正隐藏罷了,趙家的斂息之術如果那麽容易被發現,也就不會成為趙家絕密的法門之一了。

平日裏青素也是很難見到葉慎一和諸位供奉高手的,自然也就不必那麽在意,只要她刻意隐藏,本就很難被別人探出深淺,只不過那夜為救葉無莺聲震葉家,才讓一些供奉對她生出了疑心,直到葉寶山親自下令,才算抹過這一節,可是葉無暇身邊這位自然不知道。

一看葉慎一這公平的做派,葉無莺就知道葉慎一并沒有相信刺客的招供。

“那三個刺客還在嗎?”

“一個死了,兩個還活着。”回答的是青素,說的話很簡潔,口吻卻很溫和。

葉無暇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才柔聲道:“這一招一箭雙雕當真太狠毒,即便是失敗了,也能離間我與無莺堂弟的關系呢。”

“正是如此。”葉慎一點頭,他滿意地看了看葉無暇,又看了看葉無莺,心下十分驕傲,他葉家的人才,自然是越多越好。

葉無暇很能幹,可是葉無莺這樣的天才人物更是不可或缺,否則葉家談何發展壯大?

“無莺堂弟乃是我葉家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資質,不管未來如何,為了我葉家的發展,都該盡力保全他才是。”葉無暇說得十分真心實意的模樣。

葉無莺內心冷笑,他知道,葉無暇的意思是哪怕她得了家主之位,也需要葉無莺這樣資質的兄弟才能将葉家推上高峰,事實上,正常心胸寬大的家主都該如此為家族着想,有一些家族中也不乏一心向武的天才人物,他們往往并不适合家主之位。

但葉無暇不是那等心胸寬大的人,她有極強的掌控欲,更何況,葉無莺根本不是一種一心向武的癡人——

他很聰明,出乎意料地聰明,又有這樣的資質和可怕的進階速度,他以一種一騎絕塵的速度将其他人甩在了身後。

因此,葉無暇立刻想要将他扼殺在還弱小的狀态。

當然,這會兒的葉無暇還不知道這一點,因此這種心理也沒有幾年後那麽迫切。

“伯祖父,雖然無暇堂姐說得也有道理,但總要将這件事查清楚才是。”葉無暇顯得很穩重大方,葉無莺自然要比她更懂事從容。

葉無暇微微一笑,“如此我願與那刺客當面對質。”

仿佛對她的識大體十分滿意,葉慎一點點頭,“無莺說得不錯,惠山,去将那兩個刺客提來。”

“是。”

等到那兩名刺客被提過來,以前葉慎一能感覺到的那種詭異扭曲已經不見了,他們的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是瞧着已經毫無問題,當然,他們不會知道,現在這兩名刺客每走一步渾身都如刀割般痛苦。

他們低眉順目地走過來,幾乎不敢擡頭看。

“伯祖父,就是他們嗎?”葉無暇仔仔細細朝那兩個刺客看去,試圖瞧出些什麽,可是怎麽看他們也沒有絲毫異常。

聽到她的聲音,刺客沒有絲毫反應,葉慎一板着臉說:“你們招出背後指使之人為我葉家無暇,怎麽如今當面相見,反倒好似素不相識?”

那兩個刺客聞言擡起頭來,然而眼神并沒有落在葉無暇身上,反倒是一眼看到她身後的中年女人,随即臉色大變,竟然掙脫帶他們過來的青年,想要往外跑去!

“原說是對質,卻是想殺人滅口!”其中一個刺客尖銳地叫起來。

他們畢竟不是什麽高階武者,一下子掙脫了束縛跑出書房,卻也沒跑幾步就被葉慎一的護衛圍住,根本就跑不了,他們的身體抖得厲害,卻是看也不敢看葉無暇身邊那人,葉慎一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

葉無暇的心沉了下去,她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發展。

而因為此刻跑出了書房,又大聲喊着他們要殺人滅口,恐怕已經驚動到了其他人——

今夜葉家設宴,一些稍遠的人家也有借宿在葉家客院的,他們之中可不乏高階,這裏距離客院雖遠,卻未必瞞得住他們的耳目。

“這是要殺人滅口!”另一個刺客也叫起來。

即便是再笨,那名中年女人也猜到這明顯是針對她,哦不,是針對小姐的陰謀!滿心惱怒的同時,她已經上前幾步要将那兩個刺客親自捉住堵上他們的嘴,卻在她的手即将碰到某個刺客的時候,他忽然渾身抽搐了幾下,就這麽癱軟在地!在她一愣的時候,另一個刺客已經試圖逃跑,她随手想要攔截,誰知道他也就這麽委頓下來,眨眼就沒了呼吸。

她發誓!這絕不是她動的手!

可是從其他人看她微妙的眼神中,她覺得這會兒站在這裏的自己當真是百口莫辯。

葉無暇輕輕嘆了口氣,“這一招果然毒辣,這兩個刺客既然已經招了,洪姑姑又有什麽殺人滅口的必要?”

她這個解釋也算是說得通,可是,卻有人輕笑一聲,“是啊,只萬一刺客手裏還有什麽确鑿的證據,怎麽就沒有必要了?”

說話的人倚靠在門口,眉目宛然淺笑盈盈,手邊還牽着個秀氣的小姑娘,正是葉無嫣。

除此之外,她身旁還有個容貌豔麗的女人,葉無暇回頭一見到她就有些委屈地叫了一聲,“祖母。”

來者三人,葉無暇的祖母葉慎敏,還有葉寶山的女兒葉慎萍,以及葉慎萍的孫女葉無嫣。當然,一聽這話就知道葉慎敏與葉慎萍之間的關系并不怎麽好,盡管這會兒她們正親熱地挽着胳膊,好似親生的姐妹一般。

她們都不年輕了,葉慎敏已經年過六十,葉慎萍只比她小一歲,她們是隔房的堂姐妹,且葉慎敏的哥哥葉慎一是家主,葉慎萍的父親葉寶山是葉家老祖宗,也是葉家最強的高手,要論葉家地位最高的女性,她們倆都可排入前列。

葉無暇向着葉慎萍也行了禮,“堂祖母。”心下卻咬牙,她很得祖母看重,自然知道這個葉慎萍自小就給過她家祖母多少為難!

兩個刺客已死,場面一度凝滞,她們的到來反倒讓這種氣氛愈加沉重。

葉無莺也行過禮,才看了葉慎萍一眼,眼角瞟過葉無暇的神色,頓時明白葉無暇絕不容許他存在的原因,即便是他不去争那家主之位也是不行。

她害怕等她掌握了葉家,坐到葉慎一的位置之後,頭上還有一個葉寶山。

就因為葉寶山是葉家唯一的九級武者,哪怕他什麽都不做,地位都不會動搖!

在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比實力更加重要。

葉無莺心中在笑,臉上卻是很恰到好處的驚懼。

原來葉無暇從一開始就輸了,從資質上就注定她根本沒辦法贏過葉無莺,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是虛妄,唯有自身的強大才是根本,葉無莺想了兩輩子,終于想得通透了。

他既明白,卻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無趣了。

青素的掃尾做得很好,這兩個刺客也盡到了他們的“責任”,過了今天,葉無暇不再是完美無瑕的葉無暇——

倒也未必是這個栽贓有多麽完美,而是因為那位“洪姑姑”來自秦家,太北秦氏,是比祈南葉氏更強一級的世家,而且,說句實話與葉氏的關系并不那麽好,當年葉無暇的祖父執意要入贅葉家之時,更是鬧得十分不愉快。

要說秦氏不願意看葉家坐大,其實葉慎一是相信的。

這還只是第一步,總要将她曾經用過的那些手段,一件件還給她才是。

一件件的,他都記得很分明呢。

那時候,葉慎敏和葉無暇是怎麽說的來着?

“無暇,你可明白了,打壓對手本也是一門學問。”

“無暇明白,不過投其所好、引其堕落,栽贓嫁禍、壞其名聲,清查刺探、剪其黨羽!”

“還不夠。”

“那就毀其根基,實在不行,自然也可釜底抽薪,殺之!”

那時,他在窗外,渾身冰冷地聽着那位他以為溫柔可親的堂姐和他以為看重他的姑祖母讨論這個問題。

說的,自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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