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當游戲進行到第四天的時候,絕大部分的學子顯而易見地變得狼狽起來,精神也遠不如最初那樣健旺,神色萎靡的多,速度也慢了下來,畢竟就算是被同伴背着,正常情況下也是很難睡着的,尤其是那些平日裏養尊處優的世家子。

到這天清早的時候,開始飄起連綿的秋雨,雨水微涼,使得山林裏升起了蒸騰的霧氣,更讓他們的情況雪上加霜,有好幾隊學子都因為撐不下去吹響了哨子。

葉無莺三人有條不紊地往前推進,幾乎每一次遭遇都搶占先機。

他正沉沉睡着,耳邊雨水噼裏啪啦地打在用作遮擋的闊葉上,卻絲毫不能影響他的睡眠,直到他被謝玉叫醒。

打了個哈欠,他揉着眼睛問,“怎麽了?”

謝玉嘆了口氣,“霧氣太大,沒發現有人同我們一個方向,比他們慢了一小步。”

葉無莺立刻清醒了,也就是說這種情況,要對面來制定規則。

他翻身起來,就瞧見對面是清一色的男孩兒,為首那人長得高大健壯,實在不像是十歲,倒像至少十三四的少年人,只臉上還一臉稚氣。經過這四天的折磨,他們的臉色不大好看,但發覺自己幾人比葉無莺他們早到一步的時候,立刻松了口氣。

雖然被困在山林之中,可還是會碰上其他小隊的人的,葉無莺三人的兇名早就被傳開,只需要被他們早到,那就是個無解的局,除非自己慫,不然就是死亡的威脅,有哪個不怕啊!

他們到底還是算幸運的。

然而……

“怎麽辦啊老大,我們比什麽?”右側那個男孩兒糾結地說。

這麽就這麽慘呢,恰好碰上這一隊。

弄得他們三人也是無比糾結,要知道,他們一路上碰到的隊伍其實和葉無莺他們的策略沒啥區別,努力趕路搶先到達,然後……暴力壓制。他們的老大顧輕飛力大無窮又身強體壯,不管比力氣還是打架,基本就不會輸!

顧輕鋒忽然上前一步,“阿飛。”

那個高大男孩兒不情不願地叫了一聲:“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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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他便是顧輕鋒姑姑的獨子顧輕飛,同顧輕鋒同歲,卻比她小三個月。

聽到他叫顧輕鋒“阿姐”,和他在一起的那兩個男孩兒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葉無莺驚訝,看向對面那個男孩兒,想不到他就是顧輕飛!

說起來,比起顧輕飛往後的知名度,他的出生本來就滿足了很多人的八卦心理。當初他的母親是顧家嫡枝唯一的大小姐,顧家是七品世家,顧輕鋒的父親也就這麽一個妹妹,感情自然極佳,偏她不嫁那些個對她趨之若鹜的世家,也不肯招贅人品樣貌資質樣樣出衆的士族,偏要嫁給一個平民,只這個平民極有名氣,任錦,曾經在官學中壓過了所有的世家士族,風頭一時無兩,雖長相普通,為人極有魅力,性格豪爽,有俠士之風。

大殷原則上世家與平民是不能通婚的,士族倒是能與平民結締,也因此顧家小姐自請離家,嫁給了清貧的任錦,她的身體本就不好,于是在生下唯一的兒子之後,便離世了,任錦将顧輕飛抱回顧家,同意了他改回顧姓的要求,從此離開博望不知所蹤,因此顧輕飛雖在顧家長大,從小見過的人情冷暖也是不少,并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清楚自己出身的緣故,他素來願意同那些平民子弟來往。

這個故事足以寫成傳奇話本,然而故事的主人公一走一死,絕對算不上什麽好結局,在葉無莺看來,不過是一場所嫁非人的悲劇,也是年輕被愛情糊了眼的典型。偏顧輕飛的性子像極了他的父親,只十年後那場父子相對的戰役,方才叫人明白他的心結,怕是這輩子都無法原諒那位令母親早死并抛下他遠行的父親。

說句實話,那兩個男孩兒壓根不知道顧輕飛的身份,他們也就是偶爾在校園裏遇到,然後打了一架,一身麻衣穿得比他們還樸素的顧輕飛忽然邀請他們一塊兒參加入學測試而已——

卧槽,他居然是個世家子嗎?!

确實,顧輕飛通身上下,哪裏都瞧不出世家子的痕跡。

像是葉無莺,他皮膚白皙長相精致,一雙手也是修長柔韌十分漂亮,哪怕穿一樣的學子服,他腰間的環佩頭上的玉冠甚至是那把佩劍,一眼就看出價值不菲,更別說他往那兒一站,氣質神态就足以說明出身高貴,這是自小潛移默化養出來的,雖非他自願,但葉無莺也沒有虧待自己的自虐傾向。

再看顧輕飛,他已經脫去了學子服那白色的裏襯,怕是已經髒得不成樣子,松松垮垮披着那件耐髒的藏藍外袍,卻露出裏面那件十分樸素的褐色麻衣,腳上蹬着一雙腳趾都要露出來的布鞋,還髒得看不見原本的顏色。

他和顧輕鋒長得并不像,但顧輕鋒高,他也高,不僅高,還壯實,于是,這副大手大腳的粗壯骨骼,實在撐不起世家的精致優雅名門風範,再加上那恐怕是自己動手剪得亂七八糟好似狗啃的頭發,和曬得黝黑的皮膚,甚至是那雙手上厚厚的粗繭,除了那濃眉大眼的相貌勉勉強強還算得上英俊之外,實在是找不出其他優點了。

實在是難怪那兩個平民學子沒把他認成世家子,主要是他就完全不像個世家子。

“阿飛,你除了打架,還能比什麽?”顧輕鋒平靜地說。

那邊顧輕飛氣得瞪了她一眼,随即有些氣餒,顧輕鋒說的沒錯,除了打架,他什麽都不會。世家子有些也會從小培養一些興趣愛好,包括高雅的琴棋書畫之類的,但顧輕飛從小就不愛那些,家學裏但凡是上這些的課,他一節都沒去過。

顧輕鋒的眼角眉梢已經有了微微的笑意,“不肯與我一道,原來是又交上新朋友了。不知他們又有什麽特別的本事?反正若論打架,你連我都打不過,而我們三人之中,如今屬我最弱,你們贏不了。”

謝玉微微挑了挑眉,實則她若真的與顧輕鋒交手,勝負也就五五開,倒是她倆都打不過葉無莺是真的。

顧輕飛的眼睛溜到了葉無莺的身上,自家阿姐是個什麽水平他是知道的,打不過也是真的,但葉無莺這麽個小白臉,哪怕兇名在外……他還真不怕!

“總要打過才知道!”

顧輕鋒沒好氣地說,“不見棺材不掉淚!他是四級武者,你呢!”

“四級?”顧輕飛倒吸一口氣,滿心不情願地承認了這個小白臉他也打不過,然後,他回頭看向那兩個小夥伴。

見老大也沒轍,這對已經淡定下來的平民男孩兒轉起了眼珠子,“不如比打彈珠?”“不好不好,太簡單。”“那跳格子?”“你是準備跳到明天早上嗎?”“吹口哨?”“……”

葉無莺無語地聽着他們列舉了一大堆真·小孩兒玩的游戲。

“啊,煩死了,不如就比這個吧!”顧輕飛忽然伸出了手,抽出了一片竹簡。

“什麽?”

“各自随便寫個一至一百間的數字,對方猜,猜的越接近對方寫的數字,就算贏!”

聽起來真的是公平又簡單粗暴,哪邊贏純屬運氣。

葉無莺卻忽然笑了起來,自從碰到他們之後第一次開口,“這不公平。”

“哪裏不公平!”顧輕飛可不怕他,聽到這話瞪着眼朝他看來,很有幾分兇悍的意思。

葉無莺這話一出口,連謝玉都看向他,不明白這個簡單的游戲裏到底有什麽陷阱。

“正常情況下,這個比試的輸贏全憑運氣,”葉無莺緩緩說,“可是你們不一樣。”他的視線落在顧輕飛身後那個并不起眼的瘦小男孩兒身上,“你們中,有人會讀心!”

這話一出口,別說是顧輕鋒和謝玉了,那邊三個人自己都驚跳了起來。

“你怎麽會知道!”

明明這件事是他們三個的秘密啊。

葉無莺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十分開心,啧啧,畢竟才十歲啊,還太嫩了一點。

“我猜的。”他眨眨眼睛,不負責任地說。

衆人:“……”

這種事自然不是猜的,十年之後,有些事已經不是秘密,顧輕飛身邊有個對他忠心耿耿的讀心人哪怕是傳聞,也不會是空穴來風。葉無莺只是心中一動,想起了這個可能,随口一詐而已。

而居然直接被詐出來了他也是想不到,于是才笑得這麽歡。

“就算、就算我們有人會讀心又怎樣,”顧輕飛反應過來了,頓時氣得不輕,“這又不違反規則!”

沒錯,規則上本來就是可以利用自己的一切優勢來制定比試,他們這樣并不算犯規。

“那好,我來寫,”他看向謝玉,“你來猜。”

謝玉微微一笑,知道葉無莺恐怕又要打什麽鬼主意了,上前一步,“那麽開始吧。”

對面寫的是顧輕飛,猜的自然就是那個小個子男孩兒,他死死盯着葉無莺,恨不得将他身上盯出一個洞來。

“七!”那邊葉無莺剛寫完,他就脫口而出,謝玉見葉無莺沒有什麽反應,也就随口說了一個數字。

結果,顧輕飛寫的是八十二,謝玉猜的五十,差距還是有點大的。她猜這個數字很讨巧,正在中間,無論是哪個數字,都不會差距大到很離譜。

偏偏,葉無莺寫的數字一開出來,顧輕飛那邊就傻眼了。

他寫的是“九十七”。

“這件事呢就是給你們一個教訓,即便是讀心也不是萬能的,”葉無莺笑眯眯地說,“你不過是一級武者,速度與我相差太大,我的心中一閃而逝的念頭你未必就抓得住,我的速度太快而你太慢,妄圖要讀我的想法,總要能跟得上我的速度才是。”

那小個子男孩兒恨恨瞧着他,“哪是速度的問題,剛才那一瞬間你心裏亂七八糟都在想什麽玩意兒!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一個數字!”

“是啊,這又是另一個教訓,”葉無莺慢條斯理地說,“人總說思緒萬千,要想讀心,你連抓住重點的能力都沒有,真是白瞎了這本事。”

……

真是輸了還被嘲諷一臉。

“對了,你身邊有這麽個小子的事兒藏着點,莫要鬧得人盡皆知,現在的你……還護不住他。”葉無莺忽然一臉認真地對顧輕飛說。

顧輕飛一愣,然後點了點頭。

看,自己也是會收買人心的嘛,一句話就瓦解了顧輕飛三人的敵意。葉無莺想着。

既然比試結束,葉無莺敲響了那細巧的金鈴,官學那邊自然知道是他們獲得了勝利。

接下來的游戲變得越來越順利,學子們都顯得十分疲憊,大家的精神緊繃,仿佛達到了一個臨界點。

然後,在第六天的下午,葉無莺三人得到了一個消息:霍如山死了。

那個被看好的平民天才霍如山死了!

今年參加入學測試的學子之中,能與葉無莺等幾人齊名的,也就一個霍如山,然而,他就這麽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葉無莺忽然心中警醒,他發覺,這輩子或許是因為從開始就有了改變,很多事都變得不一樣了。

到第七天第二場測試結束的時候,所有人都顯得十分狼狽,早早退出的有些後悔,撐到最後的幾乎是一出來就睡死過去,絕大部分連最後的成績都沒聽。

葉無莺三人……又是毫無疑問的第一。

然而,葉無莺不祥的預感果然應驗了,第三場測試和他記憶中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赫鳳山,為什麽會去赫鳳山?”學子之中絕大部分人都炸了。

赫鳳山同博望城郊那片無人山林可完全不一樣,它被稱為大殷五小兇山之一,與其說是山,不如說是山脈,尋常人都不會選擇在那裏穿過,這條山脈與太祈河組成了一個十字,一直綿延到遙遠的西南,聽聞西南腹地之中,到現在還存在着古老的食人族,他們的危險程度自不必說。

把一群十歲的孩子扔到赫鳳山,這是全然的找死吧?

葉無莺也是這麽認為的。

“安靜!安靜!”白胡子老頭大聲說着,“放心吧,只需要在官學圈定的區域內活動,事先都有師者梳理過一遍,絕不會當着讓你們去送死,”他掃過所有的學子,“再說若不碰到真正的危險,哪裏能知道武道之路漫漫,其艱辛苦難不過是考驗而已?”

葉無莺眯了眯眼睛,他可不會相信這冠冕堂皇的說辭。

三天之後,新的測試就會開始,真正被安撫下去的,都是那些懵懂未知的平民孩童。

當夜,葉無莺就收到了葉家來書,然後恍然,“原來如此。”

京城傳來消息,明年皇子之中排行第三、第四、第五的,和皇女中排行第二第三的,要選伴讀同入國子監,令各地官學擇十至十二歲的優秀孩童于明年春入京。

葉無莺的眼眸沉下來,他記得,上輩子從未發生過這件事。

要知道,這五位天之驕子中年紀最大的今年十歲,最小的才七歲,根本不必一塊兒選擇伴讀,最佳的處理方式該是到十歲之後,擇了伴讀,再入國子監,絕大部分情況下與他們這些異地官學沒有多大關系,那些伴讀多是京中世家士族的優秀子弟。

這道诏令一出,很多人都在考慮今上是否對京城中的某些勢力感到不滿,想為皇子皇女們拉一些地方勢力,為将來打個基礎,增加一些助力。他們拼命往複雜的方向去想,某些個自認了解今上的大臣甚至猜測今上想要讓世家的排名換一換血,恐怕對京中衆臣也有不滿之處,只得上朝之時愈加兢兢業業,就怕一個不好真的觸怒了“上司”。

并沒有人猜到今上的真正意圖。

葉無莺卻在這裏冷笑,他心中清楚,不是他自戀,恐怕這事兒,還真的是因為……他。

不知道是誰給那位出了這個主意,瞧着确實光明正大又具有極大的可行性。

可是,葉無莺真的半點都不感激,真他媽操蛋,你在那裏一句話的事兒,能招來多少禍端你知道嗎?!偏偏以他對那個自大狂傲的神經病的了解,這個人肯定對這個結果再清楚不過,甚至王家的手腳他也未必不知道。可即便這會兒跑去質問,這人定然會說:“如果連這點兒危險都避不了,這點兒困境都過不去,哪有資格做我的麒麟兒!”

他媽絕逼別想他能當個稱職的好父親!

恐怕霍如山之死是因為這個,而在接下來的第三場測試中,葉無莺可以肯定——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置他于死地,端看選擇的地點是赫鳳山就足以讓他猜出個幾分。

最大的問題在于,誰願意去做那群小變态的伴讀!

這下是真的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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