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召城這麽環境惡劣的地方,照理司卿這樣的人是絕不會青睐的,更別說是親自到這裏來了,可是那時候,他就是來了。

原因十分簡單,他要追殺一個人。

而這個人一路往西,竟是跑到了召城,所以司卿也到了召城。

司卿不管前世今生,性格刻薄陰暗到招人讨厭,事實上卻從來是個謹慎的人,所以才能一個個地将害死葉無莺的人拖入深淵——他們若是聯起手來,根本就不比司卿弱,但他們就是輸了。

這樣幾乎從不失手的司卿,卻差點陰溝裏翻船,而這翻船的對象就在召城,他讓手下出去打聽消息,卻想不到這召城連百姓都防心極重,不過提起個名字就讓他們感覺到不對勁,警惕地壓根兒不肯透出半點信息。

司卿眯了眯眼睛,“……劉錦……”他對這個敵人的消息知道得很少,甚至他覺得這多半是個假名字,但唯一确定的是他是召城的軍官,且野心勃勃,那時候不僅收容了從京中逃來的趙弘申,恐怕彼時勾結蠻族必然有他一份。

他沒有直接将詳情告訴葉無莺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只怕這人與顧輕鋒有些聯系,司卿還記得那時候趙弘申猶如喪家之犬,帶着幾個心腹往西逃來,那個害死無莺的直接兇手也在其中,他自然一路追來,就在這召城的院子裏,他看到顧輕鋒曾與劉錦說話,口吻似是有舊。重來一回,他的無莺瞧着強硬冷漠了許多,事實上內心仍然十分柔軟,最讓司卿感到不安的是,他只怕到頭來更加相信顧輕鋒,這當真是個讓他心碎的猜測,因此,到底沒能說出口。

直至今日,司卿都在遺憾沒能要了他的命,反倒讓他逃走了。

等他回到房間的時候,卻意外地看到葉無莺悠然坐在他房內等他,旁邊的食盒簡單明了地說明了他的來意。

“看來我們體弱多病的大巫還真的挺擅長苦肉計的,還有閑情逸致在這寒風凜冽的晚上出去散個步。”他譏諷說。

司卿卻笑着走過去,整個人都往前傾倒,葉無莺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閃開,因為雖然嘴上這樣說,他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司卿的臉色很不好,帶着不正常的暈紅就算了,嘴唇幹枯,完全沒有半點血色。

他的病是真的,于是,接住他沉重身體的葉無莺也更加惱火,“都這樣了,還往外跑什麽?!”他摸了摸司卿的額頭,滾燙到叫他縮回了手。

司卿很容易發燒,哪怕重生了,他再怎麽注意,這副身體都沒辦法變得健康起來。

這邊葉無莺怒氣沖沖,靠在他身上的司卿卻悄悄彎起了唇,若是五年前,葉無莺絕對會站在一旁冷漠地看他朝地上倒去,別說是給他靠了,扶都未必會扶,看來,他這五年還是卓有成效的,至少讓葉無莺消除了不少戒心。雖然說,感情方面的隔閡仍然在,至少他已經将自己視作夥伴的一員。

或許還比不上謝玉和顧輕鋒,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但這對于司卿而言,的确是件大好事。

然而,頭腦是真的昏昏沉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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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召城真的不和,上輩子也是如此,若不是病痛大大削減了他的能力,那時已經是天巫的他怎麽可能讓那家夥逃走。偏因為對他的忌憚,那名字也是假的,讓他後來的詛咒恐怕并沒有起到成效,自己與那家夥也沒有太深的羁絆,在沒有其他信息的情況下,連追索都沒能做到。

“不管你是真病還是裝病,”葉無莺冷冷說,“今晚的事你還是需要給我一個解釋。你——是不是來過召城。”

司卿苦笑起來,他的無莺從來不是好糊弄的人,本來是想送些吃的給自己,看到自己不在房間裏恐怕已經勃然大怒過一回,幸好自己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收斂了些許脾氣。

于是,司卿只能在葉無莺把他扔到床上之後乖乖躺好蓋上被子,瞧着再安分不過,護送他回來的兩個護衛中就有剛剛被打了一鞭的那個,他的背後火辣辣的疼,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幾乎沒法相信剛剛那個兇狠暴戾的司卿和現在這個眨着眼睛恨不得裝成小綿羊的司卿是一個人。

“我是來過召城。”向着葉無莺說謊絕對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司卿也吃夠了一個謊言滾下去到頭來滾成無數個謊言,最後徹底摧毀兩人間信任的苦頭。

葉無莺眯了眯眼睛,“你沒有寫過這一條。”

“我寫了。”

“不要質疑我的記憶力,”葉無莺沉下臉來,“你寫的那些我都翻過很多次,根本沒有提到召城這個字眼。”

司卿乖乖說,“我是在這裏殺的趙弘申和含祁上人。”

葉無莺一怔,“在這裏?”

“嗯,他們一路西逃,我追過來的。”他的聲音已經軟下去,整個人似乎都已經昏沉起來,顯然病的不輕。

“但你還是沒有解釋,現在要出去幹嘛,可別說是找人敘舊。”司卿這樣的性格,能找得到人敘舊才叫奇了怪了,尤其是在這邊遠的西陲,更何況這件事的問題就在于,司卿從沒有在那些記載裏提到過召城。

葉無莺繼續問的時候,司卿卻已經睡過去了,他的呼吸聲很輕,額頭依舊滾燙,整個人縮在被子裏的模樣,與他平時截然不同。連葉無莺也是意外,從沒見過司卿這副樣子。

就好像一個蜷着身體努力保護自己的小男孩。

不知道為什麽,葉無莺的內心好像被什麽輕輕掃過,有些酸酸的,說不出來的意味。

他對司卿的人生本來是很了解的,他有家人,卻跟沒家人沒什麽兩樣,至于朋友,除了一些泛泛之交,他從沒有真正親近的朋友。巫殿那個地方多的是心裏不正常的人,他的性格再孤僻刻薄,也不會顯得太奇怪,頂多是不讨人喜歡而已。

所有人都覺得他就該是那樣的人,在一個不正常的環境中,他的缺點并不會遭到旁人的指摘。

于是,一天天的,司卿就變成了衆人心中的那個樣子,說話刻毒,性格冷漠,陰晴不定。

上輩子,葉無莺從來沒有見過他生病,哪怕他每天都是一臉病容,卻維持着那樣的強大尖銳,有着淩然霸道的氣勢。

護衛已經悄然退了出去,葉無莺用棉布包着冰塊做成簡易的冰袋,想要翻過司卿的身體,讓他平躺着再将冰袋放在他的額上,哪知道司卿死死團抱着身體,竟是怎麽都掰不過來。

汗濕他的頭發,葉無莺皺着眉,手上用了力氣,才将他掰過來,将冰袋放好,就看到司卿的眉已經皺了起來,那是一種很不安的神色,他似乎努力想要醒來。

“你好好睡吧,我在。”葉無莺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脫口而出這句話,更讓他想不到的是,一聽到他的聲音,司卿立刻安分下來,皺着的眉葉松開,甚至就這麽沉沉睡去。

葉無莺心中複雜,他知道,這會兒的司卿肯定不會是在裝睡,即便是讓他裝可憐,以司卿的自尊心絕對做不出剛才那副模樣,他最厭惡的就是脆弱或者說恐懼這種情緒,再怎麽裝可憐,也不可能。這就說明一件事,他是真的信任自己,哪怕在病得不清醒的時候,都發自內心地信任自己。

這一夜,他沒有離開,掏出他的劍來,用冰水開始一遍遍擦拭。

同樣是過度用的無鋒已經被他抛棄,眼前這一把,叫做流月,名字很美,劍也很美,是葉無莺親自挑的一把劍。劍身修長,比尋常的長劍更要長上三分,以特殊的鍛造方法打造,通身瑩潤,如披月光,光若流水。

它看着很美,事實上很重,比無鋒還要重上很多,而且鋒利,鋒利且堅硬。

葉無莺很喜歡這把劍,上輩子他沒有用過無鋒,因為那時候,趙申屠壓根兒沒有注意過他,除了葉家給的那把靈劍之外,他也用過幾把很不怎樣的普通重劍,直到去了京城,方才得到這把流月。

所以,他對這把劍,既懷念又情深。

一個劍客,如果連自己的劍都不愛,他出劍的時候必然沒有辦法渾然如意,有如臂使。

清早的陽光落入室內,葉無莺起身,摸了摸司卿的額頭,燒退了。但他仍然睡着,并沒有醒來。

葉無莺走了出去,對守在門外的護衛說,“讓他在城裏再休息兩天,我先去撒禮,他好了若是願意來再讓他來找我。”

“是。”

這些個巫殿護衛在面對其他人的時候眼高于頂甚至傲慢無禮,在葉無莺面前卻乖得如同在司卿面前一樣。

于是,葉無莺抛下生病的司卿,帶着謝玉、顧輕鋒和阿澤,再加上談凱江、秋瑟、雪泥,直接去了撒禮,或許因為昨夜裏那場盡興的宴請,榮統領答應親自送他們去,無疑熱情許多。

從這位榮統領略帶憂色的眉宇,葉無莺猜到恐怕他的上任不會那麽順利。

連與嘲風營沒多大關系的蒲牢營都對他的“空降”有那麽大的反彈,對他的到來根本不歡迎,更何況按照規矩要直接聽他的命令行事,真正需要面對他“空降”的嘲風營?

“葉統領,實話同你說吧,那嘲風營着實不是什麽好去處。”榮統領幹脆利落地說。他的性格本就不是婆婆媽媽吞吞吐吐的類型,索性就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葉無莺微微帶着笑,“怎麽就不是好去處了?”

榮統領嘆了口氣,“你可知這嘲風營已經多久沒有統領了?”

“多久?”

“統領這職位不比其他,隊正可由統領自己任命,晉升到校尉也不算很難,有些熬資歷也是能熬上來的,統領不一樣,”榮統領淡淡說,“這得京中任命,且不是有資歷就夠的。”

統領這個職位,已經算是軍中高官了,平民熬上一輩子資歷,幾乎也是不可能熬成統領的,這種情況極少見,除非你已經是聖者或者賢士,連九級的平民,想要當統領都是癡人說夢。但換成世家或者士族,就變得容易多了,比如榮統領,還沒有葉無莺等級高,只因他是士族,在西四營熬了二十幾年,得到統領的位置不會有什麽阻礙。

“嘲風營沒有統領已經快十年了。”榮統領的口吻中不乏譏諷,“這西四營裏攏共才幾個世家士族啊,尋常小世家或者沒落士族的子弟怕都不願意來。”

葉無莺沉默,知道他說的是實情,而且,這個士族還得是正宗的士族。譬如趙申屠給了顧輕鋒謝玉校尉之職,卻沒給阿澤,哪怕明面上阿澤是個士族,但在趙申屠的眼裏,他仍然是個平民。軍中有人想通過這種方法得到晉升,花一大筆錢還是能個挂個士族的名頭,可惜這種名頭在普通情況下比如入學或者其他還是有用的,在軍中或者官場卻根本不會管用。

這也是大殷等級森嚴的一種體現。

“幸好嘲風營中幾個校尉還算能幹,雖然這兩年因為和蠻族交戰頻繁,也有幾個犧牲了,還剩下的三個校尉卻都是十分優秀的。”榮統領說着說着就有些欣慰,顯然這三個校尉他很熟,也很看重,“尤其是任校尉,不僅為人豪爽,而且有勇有謀,在沒有新的統領時,一直是他在代統領之職。”他一邊說一邊觀察着葉無莺的臉色,“他已經是八級武者了,雖是平民,卻是西荒不可或缺的高手,在嘲風營中威望極高。”榮統領認真說,“他的代統領之職,是張将軍親自任命的,所以,還請你不要為難他。”

葉無莺聽得心裏有些不舒服,當然,他也沒指望一頓飯就徹底收買像榮統領這樣的人,若是沒有昨晚那場宴席,恐怕他連話都懶得跟自己多說吧?可是榮統領這擺明車馬站在任校尉那邊的意思仍然讓葉無莺感到不大高興。

可表面上他仍然帶着得體的微笑,柔聲說:“他是出色的将領,我又剛到西荒,自然還要倚重他呢,又怎麽會為難他?”

榮統領松了口氣,這才笑了起來,“你也放心吧,任校尉為人很是知趣,絕不會做出什麽不好的事的,只是他威望高,怕是下頭人對你會有些不滿。但西荒人才少,像任校尉這樣的可用之人更少,葉統領又是初來乍到,現在正是盛夏還好一些,等到深秋時節,怕是蠻族又要開始不安分了,他們準備過冬的習慣就是要來邊陲掠奪一番,撒禮又是面對蠻族的前站,若是失去任校尉,怕是今冬要難熬許多。”

葉無莺若有所思,看來榮統領是真心地在勸他,怕是與蠻族的交戰并不順利,甚至可以說大殷是沒有優勢的。不過,瞧張将軍滿面風霜之色,明明身為聖者,卻通身都透着幾分疲憊,這話多半也是真的。

蠻族不好打,而堅持守住西陲的西四營,又沒有多少人願意來,使得情況越來越惡化。

從召城去撒禮,葉無莺并沒有用靈力車,照着榮統領說,靈力車最好留在召城,若是往撒禮去還帶着,就會變成明晃晃的靶子。蠻族不懂靈力機械的技巧,卻對那些個巧奪天工的靈力機械極其着迷,不論是靈力槍還是靈力炮,都是他們的重點搶奪對象,雖然他們搞不懂這種靈力槍炮裏繁複精密的靈能陣,但并不妨礙他們視它們為珍寶。哪怕是不會使用,那些蠻族的首領身上,多半佩戴着一把兩把從大殷搶來的靈力槍作為裝飾。

靈力槍炮都是如此待遇,就更別說靈力車了,絕對會讓那些蠻族瘋狂。

所以這會兒,他們騎着西荒獨有的運載獸,也是被人類馴服的兇獸的一種,外形似馬和駱駝的結合體,體型卻差不多是駱駝和馬的三四倍,只是腿很短,它被稱作西荒山駝,以遠遠瞧着似是一座小山為名,被馴化已經超過了千年,幾乎徹底失去了作為兇獸的烈性。駝獸的身上負載着他們帶來的行李,只需要三四只駝獸,便足以将他們送到撒禮去了。

越是往西去,入目的景象越是荒涼,只需來過一次,便會徹底理解為何此處被叫做西荒。

除了巨石和烈日,眼中全是廣無邊際的沙漠。

“再走上一個時辰,就要到撒禮了——”榮統領正說着,卻臉色忽然一變!

不用他提醒,葉無莺眯起眼睛,瞧着烈日下隐約的黑影。

“蠻族!”榮統領的聲音徹底沉了下去。

除了葉無莺他們一行人,榮統領只帶了二十個士兵,因為蠻族幾乎不可能在夏天出來活動,照理這會兒的撒禮附近應該是極安全的。

所以,怎麽會這麽巧,恰在這裏碰上蠻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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