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司卿表現得極其自信,謝玉還是有些懷疑,倒是葉無莺徹底放下了心思。

“既然他說可以,就一定能夠做到。”

葉無莺還沒見過司卿真正失敗的時候,這個人似乎天生就是如此,真正想要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唯一的一個例外或許就是葉無莺自己。

回過頭來想那些年的時候,葉無莺的頭腦其實很清醒,清醒到司卿都意想不到的地步。

“不過,我的建議是不要切斷這根鎖鏈。”司卿忽然說。

葉無莺愣了一下,“為什麽?”

司卿眯了眯眼睛,“我稱之為預感,你們應該知道,巫的預感可不僅僅是預感,近乎于蔔,他身上的這根靈魂鎖鏈來自于神廟,正是進入那裏的關鍵。”

葉無莺立刻明白了。

“真想不到所謂的蠻人薩滿要在神廟中一個月刻印圖騰,事實上卻是給他們栓上一根狗鏈子啊。”謝玉感嘆地說,然後輕輕瞟了一眼司卿。

司卿冷笑,“不要做什麽不切實際的聯想,巫殿絕不會有這種不可理喻的行為。”

“那現在要怎麽辦?”談凱江皺着眉,“要抓他嗎?”

阿澤和顧輕鋒在下面的戰壕裏,本來談凱江也在,還是他主動留在城牆上,若是真的要對下面的薩滿或者其他蠻人首領動手,葉無莺身邊無人照應他根本沒法安心。

司卿的身後站着他那八個沉默的護衛,只需要他一聲令下,就會朝下方撲去,這八個人平時的存在感不高,但事實上每一個都是七級以上的高手,甚至有一位九級武者。以大巫的身份而言,巫殿配給他的護衛已經算是相當高的配置了,像是在博望城的琉绮,她不喜歡用護衛是一回事,巫殿曾配給她的總共也不過四人,死了三個,僅剩下的一個她也不喜歡帶着。

這種護衛都是一經配給一生既定的,他們被分給了司卿,哪怕司卿對他們再壞甚至是活活打死他們,也不會有人多說一句。他們本就是重刑犯,每一個都是,若非巫殿接收,他們早該死在大殷的水牢之中。

司卿眯着眼看向天什,“自然是要抓他。”他手一揮,身邊那八個護衛已經悄無聲息地跳下了城牆,而他自己手輕輕在虛空之中劃了一個方形,那小小的方形四邊閃着淡淡的瑩光,漸漸擴大明亮起來,好似一扇門一般,從門後魚貫走出三個高挑修長的身影。

若是只看外表,絕對看不出這不是真正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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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是巫偶。

“我會用巫力封住他的能力,必須一擊即中,立刻抓住他。”司卿說着,“然後我會讓他沉睡過去,只需要不離開西荒,那條鎖鏈不會對他做什麽的。”

葉無莺沉聲說,“那這件事就交給你。”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這場戰争,才剛剛打響,天什在其中雖然是重要的一環,但是真正的戰争,需要看的還是那些士兵們。

天邊烏雲滾滾,怕是今日,要迎來西荒的第一場秋雨。

西荒極少下雨,幹旱到令人難以忍受,可若是真的在戰場上下起大雨,環境會變得更加糟糕,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冰涼的雨水砸在葉無莺的身上時,他忍不住皺了皺眉,然後瞥了不遠處的司卿一眼。

比起葉無莺,司卿可要嬌氣多了,可是現在,他的護衛已經全部被派了下去,包括他的巫偶,面對天什,他要殺他或許沒有這麽困難,但是要活捉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這會兒,雨水墜落,很快就将他那華麗的錦袍浸透。

……那衣服濕透之後肯定很沉重,而且司卿的身體一向不好……

葉無莺皺起眉,在戰場上,他實在不好意思派個士兵過去給司卿打傘。他的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別扭的情緒,對于司卿,葉無莺知道自己的想法一向有些矛盾,人的感情往往不能用理性控制,司卿對他越好,那些和司卿有關的記憶裏美好的一面就不停浮現出來,時間過得越久,那些個傷害與痛苦似乎在慢慢治愈,只有那種恨意仿佛還埋在身體的深處。于是,每次什麽事與司卿相關的時候,他的情感就徹底走向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比如現在,他一邊冷漠以對,一邊又在擔心司卿的身體。

司卿這會兒卻沒有閑暇顧忌這場秋雨,他沒有借助巫器,而是将巫力附着在他的巫偶身上,試圖封住天什的薩滿力量。

這三具巫偶之中,除了與少年葉無莺身形極其相似的那一個之外,另外兩個一個是面容俊秀的高大少年,一個是能冠以傾國傾城美貌的宮裝少女。巫所制的巫偶大多美貌非常,葉無莺對于這一點相當理解。現代那些個做娃娃的,不管是芭比還是什麽,誰都不會做出一副醜樣子不是?所以這些巫偶個個都有極端的美貌實在不算什麽特別叫人奇怪的事。

但是,了解司卿性格的葉無莺,時至今日都覺得司卿居然是個娃娃控讓他很難以接受……

要知道,一般巫偶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巫自己給他們搭配的,甚至有不少巫還會自己動手給巫偶做衣服。

他媽只要想象一下就覺得惡寒的不行好不好?

這和司卿的性格人設真的一點都不搭啊!

擅長偶之一道的巫不算多,其中司卿的巫偶又是出了名的精致漂亮,主要是他上輩子早就有過制作巫偶的經驗,以天巫的手藝來制作巫偶,和普通的巫怎麽可能一樣?

因此這三具巫偶放出去,蠻人那邊甚至沒有一個發現它們并不是真正的人類。

大雨傾盆。

這場秋雨來得稍稍晚了一些,落在人的身上冰冷刺骨。

天什仰起頭接受這滋潤雨水的洗禮,面對圍聚而來的殷人露出一抹淡淡的冷笑。

他半點都不意外殷人會對他動手,因為蠻人薩滿一向是十分拉仇恨的存在,那些大部落的人一見殷人那邊有大巫在,就立刻将自己推了出來也是這個道理。蠻人戰士們多不怕死,但要找到不怕死的薩滿,還真的挺難的。

蠻族之中沒有像殷人一樣的貴族階層,但是身為薩滿,走到哪裏都必然會受到禮遇。蠻族是圖騰崇拜的種族,而薩滿便是最接近圖騰的那一群人。對此天什的态度要比其他薩滿冷淡許多,或許是因為他比其他人更明白那座廟宇到底是怎麽回事,甚至對那裏稱得上痛恨。

但那裏給予他的力量卻是實打實的,他對自己的力量也深具信心。

已經有蠻族戰士将他圍在了中央,一層又一層,保護着他的安全。大部落的人推他出來,卻也不是推他出來送死的。

每一個蠻族薩滿都是珍貴的資源,不到特殊的時候,誰也舍不得他死。蠻族部落雖然常年互相征戰,但要論耍弄心計絕對不能與殷人相比。所以這會兒天什站了出來,所有部落的戰士必然也會保護他的安全。

但是,這些個中型部落的精銳蠻人就好比紙糊住的一樣,根本攔不住那幾個沉默的彪形大漢,他們一路狂奔而來,伸手就撕碎了兩個攔在他們面前的蠻人!

天什這才眯起了眼睛,眼神有些凝重起來。

這些人并不是大殷的士兵。

與西四營交戰多年,他當然了解西四營的士兵是什麽模樣,他們雖然也骁勇善戰兇悍堅韌,但絕不可能有這樣滿身血光的暴戾氣質。這些人更像是兇徒殺手,而不是士兵。

“恐怕是那個新來的統領帶來的人。”站在天什身邊的一個蠻族大漢開口說。

他不是中型部落的人,而是囫桑部落的,奉命過來保護天什。

連他看到那些個迅速逼近的漢子,臉色都有些不好看。或許一個兩個他還能勉強頂得住,一下子來八個,恐怕他也攔不住,于是他委婉地對天什說,“薩滿大人,不如我們先退後到帳子裏去。”

天什搖搖頭,“沒有用,在那裏的話,我無法再對士兵們附着圖騰之力,而且,你以為我們退回去,他們就不會追過來嗎?”他微微一笑,“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明顯是沖着我來的,也不知道為何這麽恨我,想要我的性命。”

殷人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做過試圖抓住薩滿這種事了,所以天什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過來是想殺死他。

“因為天什大人您實在是太強大了,”那蠻人奉承道,“說不定是因為您對那位大巫造成了威脅,所以新統領怎麽都要率先殺死您。”

天什嘴唇翹了翹,并沒有否認,因為他的心中也是這麽認為的。

“放心吧,我有圖騰的庇佑,沒有那麽容易被殺死。”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三個從城牆上輕盈躍下的身影。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身體裏血液流動都快了起來,握住手中木杖的手莫名也開始有些顫抖。這是不安,圖騰在告訴他,趕緊離開。

天什有些疑惑,就這麽短暫的時間裏,那三個身影已經奔跑得更近,近到以他的視力可以看到那三人模糊的面目。

瞧着不過是三個少年人,兩男一女,頂多不會超過十六七歲,年輕得幾乎要叫人掉以輕心。

可是天什的內心深處有什麽在嘶聲尖叫,那是圖騰在給他示警——危險!危險!快跑!快跑!

這種簡單的訓示在這麽多年只出現過兩次,天什的臉色驟變,雖然他不知道那三個少年人有什麽可怕的,但現在的情況容不得他再猶豫了,那八個高手不會讓他退後一步,這會兒連圖騰之力都開始畏縮害怕,他實在不敢拿自己冒險。

“我要先退回去,”他不顧旁邊蠻人詫異的臉色,“給我傳令下去,不計一切代價,殺死那三個年輕人!”他指的是迅速逼近的那三個人。

三個與戰場幾乎可以說是格格不入的身影。

那個戴着面具的少年單看背影與葉無莺極像,被司卿取名做“夜”,他一向是一身黑衣,但用的是最好的料子,那一身夜華一般的淨綢衣衫幾乎可以反射出雨水的光暈,大雨落在他的身上,都好似碰上了光滑的鏡面,溜溜地往下落去。另一個俊美少年烏發墨瞳,五官任哪裏都挑不出半點缺憾,且臉上時時帶着柔和的微笑,只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到了極致,白衣如雪玉環金佩,瞧着像是哪裏走來的貴公子,這是“玄”。剩下的那名少女身着繁複美麗的宮裝,長裙曳地雲鬓玉飾,當真稱得上眉目如畫笑如春山,她叫“祈”,剛一出現,不少蠻人戰士的眼神都忍不住朝她飄來,若不是這少女的氣質太過高貴典雅,表情又冷若冰霜,恐怕不少人已經當即朝她撲過來。

兩個少年一左一右,将這少女護在中央,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接近了天什。

天什已經決定退了,但很快,他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當空朝他壓下,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是巫力!怎麽可能!”天什難以置信地叫了起來,聲音都有些嘶啞。

西四營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巫,但并不表示蠻人薩滿不知道巫是什麽,在十幾年前,西四營曾經還是有一位巫的,不少薩滿都曾與他對戰過,甚至是天什,也曾遙遙感覺到過巫力的可怕。

可是,任他如何想象,也想不到那三個少年少女居然身帶巫力。

“不,他們不是巫,”天什很快鎮定下來,如果知道他們是巫,他絕不會讓他們距離自己這麽近,早就退了回去。正因為他們不是巫,甚至身上沒有半點巫的氣息,他才會着了道,“既然不是巫,帶着巫器就想壓過我?”他咬着牙,感覺自己像背着一座巨山,但也并不是全無反抗之力。他頂住壓力,努力想要掙脫這種沉重感。

可是,他感覺到的卻是越來越重,重到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恐怖巫力。

“怎麽可能!這不是巫器,這絕不是巫器!”

然後,天什心中忽然有什麽靈光一閃,幾乎是失聲驚叫起來,“這是巫偶!三具這麽強大的巫偶!”

按照蠻族的記載,他們大概了解巫殿對巫的分級,也知道巫分幾種,但是擅長偶的巫太少太少了,他們身處西荒從未見過,這些人幾乎和擅長蔔的巫一樣神奇而稀少。

即便是大巫,這幾具巫偶的力量也有些強得不正常!

難道是天巫?

不、不可能!天巫怎麽可能看得上西荒,這種在巫殿裏都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怎麽都不可能到這裏來!

“快、帶、着、我、跑。”天什已經滿頭大汗,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旁邊已經完全愣住的蠻人大漢說。

這種巫力造成的壓力只針對天什,那大漢卻是沒什麽影響。

司卿在遙遠的城牆上,卻動了動嘴唇,直接命令那幾個護衛攔住那個蠻人大漢。

他的唇角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若是對面的天什是明年那個得了完整傳承的蠻人薩滿,或許司卿面對他也會有極大壓力,甚至不敵,要知道,歷史上趙申屠大怒,可是花了不小的代價請巫殿一名天巫出手,直接打得天什落荒而逃的。

這會兒的天什雖然強大,卻還遠遠不是司卿的對手。

天什想要逃跑,因為他以為司卿要殺他,雙方的實力對比懸殊極大,司卿如果真的要殺他,他根本沒有半點兒反抗之力,想清楚了這一點之後,他渾身大汗幾近虛脫,那蠻人大漢背着他甚至沒敢只回到帳子裏,而是朝着西荒深處跑去。

大雨噼裏啪啦無情地落下來,這蠻人喘着氣大步飛奔,耳邊只聽得到雨水砸到沙地上的聲音和自己劇烈的心跳。背後的薩滿大人已經氣息微弱幾斤昏厥,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沒想到那個大殷來的巫這麽強大,強大到不僅天什大人對他毫無辦法,還被逼到這等地步。

他不敢回頭去看,卻感覺那群人已經追了過來。

他們竟是不殺死天什大人誓不罷休,讓這素來勇敢無畏的蠻人高手都內心冰涼隐隐有些畏懼。

薩滿在蠻族之中地位極高,也是強大的象征,卻被追得猶如喪家之犬,惶惶奔逃,着實嚴重打擊了他的自信心。而且他知道,天什大人這樣逃走了,這一場戰争,他們輸定了。這不僅僅是雙方力量的問題,失去了薩滿,蠻族士兵就失去了主心骨,氣勢大跌戰意削弱,被大殷打敗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

這是這會兒,他想的卻是趕快逃走,甚至沒有閑暇去思考那些蠻人戰士的下場。

“嗖!”

鮮血飛濺,他一下跪倒在地,背上的天什被抛了出去。

“抓住你了!”天什感到腳腕一涼,有什麽東西已經扣住了他的腳腕。

一擡頭,他就看到了一個漂亮得幾乎不像真人的小女孩。她瞧着小到不像話,大抵只有五六歲的模樣,琉璃般的眼睛通透無神,好似瞎子一般。她咯咯笑着,滿臉興奮之色。之前根本沒人看到她,因為她藏在祈那長長的裙子下,藏得完美無瑕,根本無人發現。

天什一見她,卻狠狠打了個哆嗦。

他既猜到了那三個少年少女是巫偶,自然明白這多半也是個巫偶。

“能說話,有情緒波動的巫偶……”這不可能。

他哆嗦着嘴唇,因為在蠻族的記載裏,這——

只有天巫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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