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和大殷巫幾乎從不參與戰事管理不一樣,蠻人的薩滿擁有相當大的權力,當他們發現對面有他們戰勝不了的巫,這一場蠻人戰士們浴血奮戰努力拼得的一點反攻勢頭立刻被迫停止,落得個草草結束的下場。

撒禮城外幹硬的地面已經被鮮血浸透,然而常年以往的戰争讓這片土地一直維持着深褐色,根本再看不出多少痕跡了。嘲風營的士兵們沉默地将犧牲戰友的屍體帶回了城內,只剩下那些死去的蠻人戰士無聲地躺在城外,那些撤走的蠻人對此漠不關心,葉無莺看着方茹繪下令,按照慣例一把火将這些屍體就燒了個幹淨。

“下一次進攻會是在什麽時候?”葉無莺問的是方茹繪和談凱江,他倆在這方面比較有發言權。

方茹繪臉色複雜,“我也不是很清楚。”

談凱江嘆了口氣,“原本中型部落的聯合進攻至少要持續好幾波,最後才會是三大部落的人,現在他們直接退回去了,誰也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再次進攻。”他解釋說。

也就是說,以前的經驗對現在的情況未必管用。

“只是可以确定的一點是,這一兩天裏他們應該會相對比較安分,”方茹繪肯定地說,“蠻人并沒有愚蠢到平白做一些無謂的消耗,但也不會聰明到搞面上一套實際一套,既然擺出了這副模樣,他們絕不會半夜又偷偷進攻。”她苦笑了一下,“這或許是與蠻人作戰為數不多的好處之一。”

也就意味着,今夜将士們能夠有一個好眠。

為了應對這一戰,這幾天士兵們倒還好,他們習慣了每一年蠻族這時節的進攻,除了那些新兵蛋子之外,其他人都是該吃吃該睡睡,倒是葉無莺沒太睡得好。

于是,這會兒回到城中,他準備簡單地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不曾想剛洗完準備入睡,就聽到了敲門聲。

“進來。”這會兒來找自己的也就那麽幾個人。

哪知道,走進來的卻是司卿。

“怎麽是你?”

看着葉無莺驚訝的臉色,司卿心裏很有些不是滋味,但是一瞧他這會兒的模樣,司卿瞪着眼睛,“你以為來的是誰?”

或許是因為剛剛沐浴過的緣故,葉無莺穿着上明明并不暴露,寬松的中衣雖然大,但是領口都捂得挺嚴實的,只是半濕的披散長發和因水氣氤氲而紅得有些粉嫩的臉龐仍然給他帶來某種令人窒息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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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葉無莺是司卿熟悉的模樣,上輩子,他第一次見到葉無莺,就差不多是他這個年紀的時候,還未全然成年的少年郎帶着點兒清稚秀美,卻又有了些青年的豐神俊朗,使得這會兒的他有種別樣吸引人的魅力。

偏偏似乎他自己卻毫無所覺。

這一點讓司卿惱怒又煩躁。

“你以為來的會是誰,阿澤還是謝玉?”明明知道該繼續忍的,忍着不去一下子走得太近,哪怕再想牽他的手吻他的唇,甚至做一些更加親密的事情,他都克制住了自己。

因為司卿半點都不想重蹈覆轍,他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要有足夠的耐心。看,這幾年他維持着這樣讓葉無莺感到安全的距離,不遠不近,甚至站得比他身邊那些夥伴要稍稍遠一些,努力使自己的存在感變得不那麽強,收斂起了脾氣裏所有的暴虐和控制欲,他素來是不吝于用強制手段控制別人的,只是小心翼翼地不将任何這種會讓葉無莺瞬間遠離他的方式用在他唯一在乎的人身上。

司卿自問足夠吸取教訓,他只為他一個人改變了,這幾年确實也卓有成效。葉無莺面對自己的時候,眼中不再有那樣深的防備,至少能夠以尋常的态度面對自己,而不是帶着懷疑和他掩藏的很好,司卿仍然能夠發現的恨意。

可是今晚,葉無莺只是這樣尋常的一個問話,卻讓司卿一瞬間怒氣上湧幾乎沒法控制自己。

他的話讓葉無莺皺起眉來,“不管我認為是誰,只是沒想到這會兒你還沒休息。”他指了指窗外的明月,“你不是號稱子時之前定要入眠的嗎?”

葉無莺的話無疑透露着對司卿極深的了解,司卿的臉色稍稍柔和下來,他上前兩步,看到葉無莺開始無意識地繃緊了身體,頓時又停住了腳步。

“無莺。”

“嗯?”葉無莺的聲音還算平靜,勉強安慰了司卿受傷的小心靈,要不然真的心都碎成一片片了。

葉無莺待他,還是有那麽濃的抵觸情緒嗎?

不過從某種方面來說,他們之間本就與其他人不同,只要他們單獨在一起,就有一種很微妙的氣氛,甚至什麽都沒做的時候,葉無莺都感到莫名有些淫靡的氣息,他知道這不都是司卿的錯,但這種感覺仍然讓他渾身都不自在。

“我來只是想說,有消息傳回來了。”

從進入召城之後,陳秋瑟和陳雪泥就不見蹤影,當然不是葉無莺将他們抛下了,而是有更重要的事讓他們去做。這對兄弟除了身手不錯之外,還有特別的讓葉無莺帶着他們來到此處的理由,不然的話,在京中投靠他的身手不凡又忠誠可靠的下屬絕對不少,怎麽偏偏就帶了他們兄弟呢?

這對兄弟,擅長僞裝易容,扮演什麽都能裝得惟妙惟肖,蠻人與殷人雖長得不大一樣,卻也沒有那麽大的區別,他們兄弟二人照着一兩個蠻人化過妝,就能完美地變身為西荒的蠻人。西荒有太多部落了,沒落凋零的小部落也有很多,他們的僞裝其實沒那麽大的困難,唯一困難的是他們不會蠻人的語言。但是談凱江會,一路從京城到西荒,談凱江都在教授他們最基本的蠻人語言,雖然不多,但這對兄弟本身語言天賦不錯,蠻人語言也不是很難學,到召城的時候,他們已經勉強能夠裝作“沉默寡言”的蠻人大漢了。

但真正要潛入西荒,還有一件麻煩事,傳遞消息不易。

深入西荒之後,天地靈氣不足,靈鳥的使用都變得不那麽容易,而且他們不像葉無莺有空間可以藏東西,若是随身攜帶靈鳥,很有可能會被其他蠻人懷疑,因為這麽個小玩意兒在西荒可是屬于“奢侈品”。

司卿主動解決了這個麻煩,讓他們帶了個袖珍的小巫偶,做成幼童頭骨的模樣,裝飾在一條腰帶上,這在蠻族之中并不少見,也不會招人懷疑,但這種巫偶只能與司卿聯系。

“他們這會兒傳來消息,我就立刻來找你了。”司卿的口吻有些幽怨,配合着他這樣的長相,殺傷力有點大。

葉無莺哭笑不得,“好吧好吧,真是抱歉打擾到了你的睡眠。”

“他們已經找到了地方。”司卿正了臉色,一字一句地說。

葉無莺也立刻嚴肅起來,披上了袍子,“具體說了什麽?”

“地方不難找,但是很麻煩,應該說很危險,”司卿不着痕跡地靠近了葉無莺一些,“他們計算過,那神廟所在的位置距離三大部落非常近。”司卿拉過葉無莺的手,不顧他些微的反抗,畫了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然後在中間點了一下。

葉無莺皺着眉,“等邊三角形的中央?”

“沒錯。”

“若是神廟發生什麽異常,三大部落的人多久可以趕到。”

司卿搖搖頭,“因為還要算上召集的時間,所以具體不清楚,但只論行程的話,從三大部落跑到神廟,只需要一兩個時辰的時間。”

時間太緊了!葉無莺嘆了口氣。

蠻族的神廟稱作神廟,其實裏面并不供奉着神靈,甚至在蠻族語中也不叫神廟,翻譯做圖騰靈廟更恰當,但是大殷習慣稱之為神廟。那是蠻族的根本所在,所有蠻族薩滿的力量都源自于此。每一位需要成為薩滿的蠻人,都要在這神廟中住滿一個月,就會獲得圖騰印鑒,從此擁有使用掌控圖騰之力的本事。

明年,将要發生一件大事,上輩子的葉無莺和司卿都只是道聽途說,卻也知道遙遠西荒的這件事,可見它有多嚴重。

蠻族神廟崩塌,圖騰破碎,唯有一人成了圖騰的化身,一位名不見經傳大殷甚至從未注意過的小部落薩滿,他叫天什,其餘所有的蠻族薩滿都在一瞬間失去了力量,薩滿由神廟傳承變成了繼承傳承,這樣傳承出來的薩滿更加強大,但也有局限性,人數變得極少,天什那麽強大,據司卿所說,後來能得到他傳承的薩滿只有三人。因為他的存在,蠻族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統一,不再有部落之分,給大殷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團結起來的蠻族不是西四營可以對付的,又有西四營內部的人勾結蠻族,害得張将軍都隕落在這西陲之地。

只是随之而來的是趙申屠震怒,大軍壓境,将蠻族打得元氣大傷,龜縮在極西之地不敢再随意進犯。

司卿記錄的不過是這麽短短幾句,但真正站在這西荒的土地上,想到的卻更多。若是照着上輩子發展下去,恐怕西四營的士兵絕大部分逃不過戰死的命運,那位頗讓人有好感的張衣白張将軍身為聖者,都沒能逃過這場浩劫。

葉無莺想做的不僅僅是占那一份便宜,還要徹底化解這場危機。

“你覺得……那位天什會來嗎?”葉無莺忽然問。

司卿嘆了口氣,“我也不能肯定,我只知道那幾個薩滿完全意識到了不是我的對手,肯定會回去找幫手,按照那對兄弟打聽的消息,現在的蠻族之中能與大巫對抗的薩滿就那麽幾個,那位天什就是其中一個。”

葉無莺若有所思,“他不是大部落的人,是最可能推出來的一個。”

結果,葉無莺這話一語成箴。

幾天之後,葉無莺在城牆上看到了卷土重來的蠻族,這一回,明顯站在下方的蠻人氣勢都有些不同了。

司卿眯了眯眼睛,笑得意味深長。

站在最前方的那個花衣服薩滿方茹繪不認識,并不是大部落的那幾個,“恐怕,那位就是天什了。”司卿緩緩說。

謝玉看過來,“天什?”這名字怎麽帶着股中二味道。

葉無莺盯着那個人,這位,恐怕就是蠻族所謂的命運之子了。

像是囫桑部落的囫吾,雖是近年來最天才的薩滿,但那要看與誰比,将近二十年前,天什就已經聲名鵲起,而那時,他才剛滿九歲。所以時至今日,他不過二十七歲,卻已經是蠻族之中最厲害的薩滿之一。

囫吾站在他的身邊,雖也是高大英武,但與天什一比,立刻成了地上的泥,無疑,天什就是那天上的雲。

蠻族與殷人的長相其實不大一樣,常年在西荒的驕陽烈日之下,他們的皮膚總是泛着焦黃色甚至是古銅色,他們已經适應了這樣的環境,并不會被這樣的太陽曬傷,但是也注定皮膚不可能像葉無莺他們那樣細致白皙。而且,蠻人普遍要比殷人高大健壯一些,顴骨更高,眼窩更深,倒是有點像現代的蒙古人種,只是比蒙古人種還要高大,最尋常的蠻人,至少也有兩米高,最高的蠻人戰士,甚至兩米四兩米五也不算稀奇。

這個天什站在一群蠻人之中,居然有種鶴立雞群之感,顯得既融洽又違和。

他瞧着也是标準的蠻人,只是不知道怎麽長的,同樣是深眼窩,在他的臉上就顯得格外深邃迷人,同樣是高顴骨高鼻梁,其餘蠻人就顯得方頭大臉偏他就瞧着特別英俊潇灑,尤其同樣的身高,旁邊都是一群壯漢,就他一個精壯修長每一寸線條都恰到好處。

總之,這是個很符合普遍審美意義上美男子的蠻人。

謝玉忍不住笑起來,“哎呀,這天什長得……怎麽說呢,還挺配他這個中二的名字的。”

這是個原本能在歷史上,不說蠻族的歷史,在大殷的歷史上都能留個名字的人,可惜,葉無莺和司卿已經決定要在戰場上殺了他!

“長得再好又如何,畢竟是我們的敵人。”

謝玉一雙妙目掃過戰場,“之前猜的果然不錯,他這個沒有背景的‘高手’果然被推出來了,如果是我的話,建議将這人活捉了來。”

“為何?”

“沒有背景,就代表着無人救他,”謝玉柔聲道,“難道你們不知道蠻人薩滿在奴隸市場的價格有多高嗎?這樣蠻族之中數得上號的高手,還長得這樣好看,我們莺莺不缺錢,不用賣給奴隸市場,但他們有一套特別的法子,可以将人訓練之後再交還回來,保證能夠将之變成合格的奴隸。”

司卿冷笑一聲,“什麽特別的法子,不過是蠱術罷了,旁門左道!”

如今大殷的巫分四道,都是正統巫術,而司卿口中的蠱術,其實也是巫術的一種,只是不為巫殿所喜,被稱之為旁門左道。

謝玉朝他看來,“所以,你也可以做到嗎?”

司卿不大願意搭理她,冷冷說,“稍有涉獵,此等旁門左道入門極易,幾乎不需要——”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住,和葉無莺對視了一眼,他們發現了更好的方法。

根據陳氏兄弟傳回來的消息,那神廟極難進入,不是說有人把守的難,而是本身玄妙非常,他們在那裏轉悠了很多天,都沒能得其門而入。

因此,他們還要考慮一種情況,到了神廟,卻找不到方法進去。

是的,若是照謝玉所說,活捉俘虜了這個天什,控制住了他,似乎一切就迎刃而解。

畢竟上輩子,他就是得了所有好處的那個人,若說他也沒有辦法進入神廟,那就是在開玩笑了。只是這樣做不是沒有風險的,萬一天什在神廟裏擺脫了控制,很有可能他們會遭到嚴重的反噬,而且最後還是讓天什撿到了這個便宜。

“你行嗎?”葉無莺問司卿,這個計劃能不能成功的關鍵就是司卿,因為要活捉天什要看司卿,甚至是控制天什也要看司卿。

司卿怒道,“當然!”怎麽可以問男人行不行這種問題,“你難道不相信我?”

葉無莺見他又較真了,差點忍不住翻個白眼,“信信信,現在要怎麽抓住他?”

要抓住一名薩滿,還是個很強大的薩滿,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方茹繪在一旁驚愕地說,“你們想要抓住那個薩滿?”

“是的。”

她搖搖頭,“很難,我們西四營這麽多年,也只抓到過兩個活的薩滿,你們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我們看不到,但是張将軍說過,他們的靈魂都被一根鎖鏈鎖着,延伸到西荒的深處,那個方向。”方茹繪伸出手來,“聽說,那裏是他們的神廟。真正不能離開西荒的不是蠻人,而是蠻人薩滿。”

葉無莺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那你們是怎麽抓到那兩個活人薩滿的?”

方茹繪靜靜說,“因為張将軍,他一刀砍斷了那兩根鎖鏈,但是,張将軍每出那樣的一刀,都要修養一個月,所以,他覺得得不償失,就不再抓了。”

葉無莺聽得悚然而驚!

“怪不得奴隸市場上蠻人薩滿這樣昂貴。”謝玉感嘆着。

葉無莺想得卻更多,張将軍身為聖者,切斷這鎖鏈都如此艱難,那鎖着薩滿靈魂的神廟,究竟強大到什麽地步?

他忽然覺得,自己想去從那裏分一杯羹的想法太過天真,天真到近乎妄想。

“原來如此。”司卿卻忽然開口,他眯着眼睛,“他身上的鎖鏈,幾乎是其他薩滿的數十上百倍那麽粗。”

葉無莺猛然間轉過頭去,“你能看見?”

“我能。”司卿淡淡說,若是他想看見,自然能夠看見,巫本就是這樣的人,“而且,我有辦法能夠切斷它。”

旁的巫或許做不到——

但他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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