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福康安的糖衣炮彈

吃過晚飯,佳保跟去了善保的院子玩兒。

“佳保這回真找着玩伴了。”董鄂氏派了個丫頭跟過去伺候,笑道,“還沒問呢,聽說剛剛孩子們比試弓箭了,怎麽樣?誰射得最好?”

丫環奉了茶來,佳保端了一盞,細細的吹浮着,笑了笑,沒說話。董鄂氏猜道,“我看是福保拔了頭籌吧?”

“你怎麽不說是善保,他年紀最長。”

“善保?”董鄂氏自己先笑了,“善保那孩子,文文弱弱,書生一樣的斯文。他那雙手,比我的還嫩,不說別人,你看佳保的手成日引弓射箭,硬梆梆的。”

佳保笑着搖頭,“真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善保的騎射,真當好好下功夫。”

夫妻二人在燈下說話,真到申時,都不見佳保回來。董鄂氏無奈,差丫頭去叫了一回。

佳保穿着件毛料的大氅回來,笑嘻嘻的給父母請安,董鄂氏嗔道,“你大哥二哥也都在府裏,什麽時候玩不行,連覺都不用睡了,明天哥哥們還得上學呢。”

“額娘,大哥給我講《論語》了,哪裏是在玩兒。”佳保得意洋洋,他今天射箭第一,那些呆板無趣的聖賢書給大哥一講也沒那麽枯燥了,若不是丫頭來叫,佳保都想跟着哥哥們一塊兒睡。想到這兒,佳保倚貼在董鄂氏的身邊,央求道,“額娘,我也搬去跟哥哥們住,成不成?”

董鄂氏摸摸兒子光亮的大腦門兒,笑道,“怎麽想到跟哥哥們一塊兒住了?”

佳保眼珠一轉,“方便大哥教我念書,我也能教大哥弓箭。”

“過幾天,子澄就回來了,再念不遲。”君保态度和霭許多,只是依然板着臉。

佳保噘嘴,嘟囔道,“餘先生根本不會講,好端端的一篇文章非要東扯西拉,聽得人直打嗑睡,還不如大哥講得明白。以後我找大哥教我,餘先生就幫阿瑪您處理公文好了。”

“不知好歹的孽帳,你說什麽!”

君保一聲厲喝,吓得佳保周身一顫,頭紮在額娘懷裏,董鄂氏忙勸道,“有話好好說,你別吓着孩子。”輕撫着兒子的脊背問,“餘先生是進士,可比你大哥有學問呢。你大哥都教你什麽了,來,說給額娘聽聽。”

“就是《論語》。”佳保說着,就搖頭晃腦的背起來,聽着琅琅童音,君保的氣也漸漸平了,佳保聲音一落,董鄂氏揉着兒子的臉,歡喜道,“背得真好。這是你大哥教的。”

“嗯,大哥說了,念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慢慢來,急不得,明天他再教我新的。”佳保得了理,守着額娘,說起話來底氣十足,“阿瑪總罵我笨,怎麽大哥教一遍我就記得了?”

君保瞪眼指着佳保道,“又給你臉了不是!你大哥晚上還得做功課,你別總粘了去打擾他念書。”

“大哥說他早念會了。”佳保羨慕又佩服,“阿瑪,你沒見大哥給我講課,根本不必看書,閉着眼睛就記得住。真厲害。”

董鄂氏笑道,“大哥這麽關心你,有沒有跟大哥道謝?”

“都是兄弟,說那個幹什麽。”佳保擺了擺手,豪情萬丈,“阿瑪額娘,你們早些安歇吧,我也去睡覺了。”

佳保歡喜着去歇息,君保這顆老心哪,撲通撲通的,七上八下,犯尋思,他那位善保大侄兒怎麽調教了他的傻兒子,這才一個晚上,怎麽就脫胎換骨了?

倒不是君保不信善保,也不是叔侄關系有隙。君保畢竟久經世情,才會有此疑慮,不是善保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讓他覺得……透着一股子詭異。

素未謀面的叔侄,這才幾日,就親近的跟早在一塊兒住了幾百年似的。君保回京前打聽了許多事,自己也做好了善保兄弟不大容易接受自己的心理準備,出乎意料,順利的讓他覺着像在做夢。

試問,孤苦無依的兄弟兩人,突然天上掉下個親叔叔,除了缺心眼兒的傻子,誰能不心疑?善保這樣精細的人,任是表現出無所猜忌,執子侄禮,一步不多走,一句不多問。善保這種表現,反倒讓君保愧疚之餘更加心虛。不過君保歷練多年,心內不安,卻能穩得住。

“善保真是有心了。”兒子長進,董鄂氏倒沒多想,滿心喜悅,笑着說出自責的話,“我也沒留心,以後得讓廚房備些宵夜點心,孩子們這樣用功,可別累壞了身子。”

聽着妻子的話,君保的心更加不塌實,只盼着自己的智囊餘子澄早早歸來。

餘子澄沒來,鈕祜祿府上卻等來了福康安。

福康安消息靈通,耳聞善保的二叔回京,這次也是特意上門拜訪。

善保正在園子裏練習弓箭,聽到回禀,看君保沒額外的吩咐,便吩咐引福康安進來。福保已經湊在佳保身邊嘀嘀咕咕的說福康安武功多麽厲害,騎射如何精湛,大內侍衛武林高手雲雲。

“大哥還有這樣武功高超的朋友啊?”佳保張着嘴巴,眼睛瞪得溜圓望着善保,似乎不大信,他還以為大哥的朋友都是書呆子呢。

善保被這種無邪天真澄澈的小白癡目光氣得差點一口血噴出來,引弓便是一箭,回頭嗔道,“難道你大哥的武功很差麽?”

“俺的娘啊——”引路的小厮擡頭見翎羽箭攜風迎頭射來,腿一軟癱在地上,恰到好處的躲過一劫,翎箭直逼後面的小喜子,小喜子一聲尖利的驚叫,撲愣愣的驚飛樹上多少鳥雀,緊緊抱着手裏的錦鍛包袱,以為自己就此紅顏薄命。在此千鈞一發之際,只見福康安不慌不忙探手,曲指一彈,“铮”的一聲輕響,箭頭略偏,斜飛出去插在地上。

君保豹眼圓睜,怒瞪善保,擡手扇了善保後腦一記,善保踉跄幾步,差點跌到地上,聽君保寒聲訓道,“射箭不看靶子,你看哪兒呢!”

福康安已經近前,扶了善保一把,爽朗笑道,“怕是善保想試試我的武功。”

“別胡說,”善保甩開福康安的手,一臉懊惱揉揉後腦,“不小心射偏了。幸好沒傷到人。”又給福康安引薦,“這是我二叔,剛回來,你以前沒見過吧。”

福康安見過君保,君保見哆裏哆嗦的小喜子手上還拿着東西,笑道,“想來你們有話說,善保,跟福康安去你院子裏說話吧,今天你就先練到這兒。”

善保如蒙大赦,這幾日放了學二叔總是拽着他練弓箭,強度不是一般的大,手上磨出血泡,寫字都打顫,饒是這樣,君保也只一句:開始練習都這樣。堵得善保百般苦處也說不出。

如今福康安一來,善保打心眼兒裏歡迎。

紅雁自是認得福康安,請了安,扭身去泡茶。福康安随興的打量着善保的房間,家俱還是老樣子,只是擺設換了,從博古架上的陳設,到書案上的文房四寶到鎮紙筆筒都透出雅致潤澤,絕不是大街上的便宜貨。

善保遞了一盞茶,福康安接過,上等薄胎雪瓷盞,邊兒上描着細致清雅的蘭花紋絡。茶盞中的液體清碧芬芳,只聞味道,便知是好茶。

“看來你過得還不錯。”福康安雙腿疊起,漫飲茶香,悠悠然。

善保嗔他一眼,“可真是廢話。你怎麽有空來了?”

“天越來越冷了,給你做了件狐裘順道拿過來。”福康安理所當然的模樣,擱了茶盞,拉着善保起身,又喚小喜子進來。

小喜子猶為善保的箭法心有餘悸,捧着包袱道,“幾日不見,大爺就成神射手了。”

善保歉意一笑,“吓壞了吧,這是趕寸了。”

“偏你話多,怕什麽,就善保這二兩勁兒,真射你身上也不過撓癢癢罷了。”福康安橫小喜子一眼,從包袱裏展開一件雪白的狐裘,柔軟的毛皮,天光下泛帶着一絲淺淺的亮銀色,平添了幾分華麗高貴。善保見過的好東西有限,也能覺出這衣裳難得,連連推卻道,“我又不缺衣裳穿,跟你說了不許帶東西來,這樣貴重,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福康安單手扳過善保的肩,裘衣展揚中帶出一縷盈香,披落在善保的肩頭。善保正大白眼的翻福康安,福康安渾然不覺,上下打量着善保,善保天生一張瓜子臉,一雙水潤清眸,顧盼神飛,高隆的鼻梁,薄削的唇,雪雪白的皮膚配上這件銀狐裘,真如畫中人一般。福康安擊掌贊嘆,“我的菩薩,這衣裳也只有善保你配穿了。”

小喜子緊跟着拍馬屁,“大爺穿這身真俊啊。”

善保翹着嘴巴嗔怪道,“行了,你還是拿回去吧。”說着就要脫了去,被福康安按住了手。見善保右手掌纏着紗布,中指食指也包裹得跟蘑菇似的,咳一聲,一面給善保系好裘衣上的珍珠扣,一面問,“手怎麽了,不會是練弓箭傷的吧?”

“我還是頭一遭見人有射箭把手傷成這樣的。”福康安無視善保的臭臭的臉,怡然道,“這衣裳就是照你的身量做的,別人也穿不了。做都做好了,我辛苦的送過來,你就別娘們兒兮兮的不爽快了啊。”

“沒聽聖人說麽,君子之交淡如水。對了,你怎麽知道我衣裳尺寸的?”善保穿着,竟然沒有不适感,長短肥瘦恰合身。

“看一眼就知道了。”福康安笑着執起善保的手,佯嘆道,“可惜啊可惜,好一雙銷魂手就這麽……”

“該死的,你說什麽!”善保左手揪住福康安的耳朵,狠狠的轉個圈兒,冷笑,“再說一遍給小爺聽聽!”

“善保善保,說着玩兒的。”福康安嬉皮笑臉的求饒,善保狠狠一拽,福康安順勢就撲到善保懷裏,心裏暗自得意要占善保的便宜,接着小腹一陣巨痛,被善保的曲起的膝蓋頂個正着。福康安倒吸一口涼氣,伸手一彈善保的手腕,善保手腕一麻,松開福康安的耳朵,冷笑不語。別以為清朝真就封建了,在這時候,狎戲子玩男童也是一種風流韻事,算個毛啊。不似如今社會,為此還要打無數口水仗。不過就是得小心,最好是狎人,而不是被狎。

福康安哭笑不得,倒是他先口舌輕薄惹惱了善保,彎着身子抱着肚子擰着眉毛唉喲,“唉喲,善保你來真的啊,痛死了……”

小喜子湊上前,一臉的赤膽忠心,“爺,奴才給您揉揉。”

福康安單掌覆住小喜子那張八字眉眯眯眼的巴掌臉,一腳把人踹出去,罵,“不長眼的東西,滾滾滾!”

善保“撲哧”就笑了,“我沒用大力,裝什麽裝。來了就好好說話,倒越發不穩重了。”拉過福康安的手,朝着太師椅一呶嘴,“坐下,咱們說會兒話。”

福康安沒像往常那樣留下用飯,天略黑便告辭了,臨走還去給董鄂氏請了安,很有大家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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