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磨合中的家族生活

入夜,兄弟二人泡腳,紅雁已經鋪好床被,捧着擦腳布侍立在一旁。

“不早了,紅雁,你也忙了一天,去休息吧。”善保溫聲道。

紅雁半低着頭,貝齒咬住淺粉嬌嫩的唇瓣,聲若蚊納,“奴婢伺候大爺歇息再去睡。”

福保向來沒耐心泡腳,在盆裏攪了攪,晾出兩只白胖胖的腳丫兒,從紅雁手中扯過擦腳布,笑着一抹,翻身滾上床,鑽被窩裏趴着枕頭問,“紅雁,你今天說話怎麽這樣小聲啊,跟蚊子嗡嗡似的。”

“奴婢本來,聲音就不大。”紅雁鼓了鼓臉頰,今天別的沒幹,倒是被二太太身邊的嬷嬷教導了幾句規矩。

善保舒服的蜷起腳趾,半眯着眼睛,聲音清淡,“你原來說話挺清脆,跟黃鹂鳥唱歌似的動聽,本來挺大方,學什麽扭捏,失了天然。”

“奴婢是看其他下人都小聲細氣的。”紅雁有些擔憂的問,“大爺,家裏現在這麽多……丫頭使,您,大爺您不會趕我走吧?”一個個打扮得那樣漂亮伶俐,向來自視能幹的紅雁心裏七上八下的沒了底,聽嬷嬷說還要往大爺身邊再派丫頭。

善保勾唇一笑,打個哈欠,“想什麽呢。你就在我身邊伺候,我的習慣你都清楚,日後再來其他人,這院子裏的事兒還是都交你管,行了,放心去睡吧。”

打發走紅雁,善保收拾了也上床休息。福保裹着被子靠近善保,伏在善保耳邊唠叨,“哥,你說二叔怎麽忽然回來了?二叔家的廚子真不賴,做的飯比紅雁手藝好。”

“哥,以後二叔就住咱家了麽?”

“這也是二叔的家,你別混說。”善保閉着眼睛叮咛了一句,“我看你晚飯倒吃得不多,還以為你不合胃口呢。”

“嘿嘿,點心吃多了。二嬸拿了許多點心給我吃,我想給哥你留着,二嬸說還有呢。後來吃飯,哥你也沒吃到。”福保一派天真爛漫,把善保愁得夠嗆。

善保睡不着覺,他擔心來者不善。雖然如今家裏窮得叮铛響,不過起碼能自己做主,如今天下掉下個親叔叔,反而不得自在了。可善保想來想去,這個家還真沒啥值得人家貪圖的。善保輾轉反側大半夜,天明才将将睡下。

如今善保他們兄弟雖占着長房的名兒,畢竟失去雙親,而君保老婆孩子,一大家子好不熱鬧,倒顯得善保兄弟是寄人籬下了。

君保同妻子董鄂氏說了善保兄弟的不易,董鄂氏捏着香羅帕子拭淚道,“真是天殺的,世上怎麽有這種惡毒的女人呢。姐善保斯文,福保活潑,都是極好的孩子,怎麽就下得去手呢。表姐若泉下有知,不知如何傷心呢。”

“這事暫且擱下,我自有法子。”君保慎重的叮囑妻子,“兩個孩子,你就多費心吧。若不是碰到族長家的小子,哪裏想得到?他們也吃了不少苦,萬不能虧待了他們。”

“我知道,哪裏還用得着你單說呢。”董鄂氏眉間憂郁,嘆道,“咱們剛進門,我都吓了一跳,這才十幾年,家裏如何破敗成這樣。再想到他們兩個孩子無依無靠,這幾年也不知道怎麽熬過來的。”說着又是一陣啜泣,君保勸了幾句,董鄂氏才漸收了淚,“今天忙忙叨叨的,或許是廚子的口味兒不合善保的胃口,看他沒吃幾筷子。趕明兒問問紅雁那丫頭,善保愛吃什麽,也好比照着做了來。”

君保一路車馬疲乏,躺在床上,每個關節都透着酸乏,“善保是個心細的,有事,多問問他的主意沒錯。嗯,現在佳保的月例是多少?”

“雪丫佳保都是每人每月十兩銀子,他們各自的奶娘給收着呢。”

“福保就按佳保的份例來,善保那裏略添些,就三十兩吧。”君保道。

董鄂氏沒多說,直接應下。

“我想着,除了紅雁,再添一個大丫環靈雀、兩個小丫環碧珠、紫玉,另外四個粗使婆子過去伺候。你們院裏的小廚房依舊留着,晚上念書或是餓了做些簡單的飯菜也便宜。”

“一切比照佳保小弟的份例就可,二嬸疼愛我和福保,也不要太偏頗我們。”

善保淺淺的笑着,一汪水漾的眸子清澈動人,董鄂氏在心底也得暗贊一聲善保的好相貌,善保說話客氣懂事,董鄂氏心中也有幾分憐惜,拉了善保的手道,“你二叔這人,嘴笨,向來有話都憋在心裏。原本半年前就得了信兒,你二叔病了一場,再有外官也能擅離職守,托了好些人才調請回京裏。”

“那現在二叔的身子無礙了吧?”這樣問着,善保卻想二叔的路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寬,說回京就回京,還能攤上兵部侍郎這樣的肥缺,不知道有怎樣的後臺呢。只是,如此有權勢的二叔竟會對他們父親的過逝毫不知情麽?

“我那裏還有同窗送來的老參,拿來給二叔補補身子吧。”董鄂氏剛要推卻,善保已反握着董鄂氏的手笑了,“二嬸,都是一家人,萬不要客套生份了。我年紀還小,哪裏敢用老參,也是白白的放着。二叔是家裏的頂梁柱,身子上的事可不能輕乎,二嬸若不肯收,豈不是叫我為二叔的身子懸心麽?”

董鄂氏推辭不得,更覺善保貼心。轉而又提起善保房內家俱擺設的事,“你二叔在雲南當差時,那裏深山茂林,得了不少好木料,過些天也就到京了。我想着,你喜歡什麽樣式的家俱,等工匠們來了,你親自跟他們講,這樣才最合心意。還有,一會兒我差人給你送些擺設過去,你瞧着喜歡的就拿出來賞玩,原本我想幫你收拾,不過聽紅雁說你喜歡自己來,缺什麽只管跟我說。”

善保笑應了。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董鄂氏道,“再有,我看你床上的鋪蓋都是松江布的,還是換了鍛子吧。我這兒有幾匹好的,做被褥最合适不過。京裏比江西要冷得多,我琢磨着家裏每人再添幾件毛料衣裳,棉衣也得添,後天你休息,我叫巧月居的裁縫過來,省得耽誤功課,我提前跟你打招呼,你可得給我空出時間來。”到最後,董鄂氏都不由笑了。

“都聽嬸嬸的。”董鄂氏考慮得很仔細,可見是用了心的,善保笑道,“我屋裏的被褥不用再換了,嬸嬸有所不知,我這人有樁怪癖,喜歡細棉布,覺得穿着舒坦。只是學裏多有人眼睛勢力,才換了緞子衣裳出去。就是再添衣裳,緞子衣裳随便添個一兩身就是了,其他的用松江布吧,我愛那個。”

善保和董鄂氏聊得很投機,董鄂氏晚上跟君保報怨,“日後佳保有他大哥一半懂事,我就燒高香了。”

“別跟我提那個畜牲,前天才考得他《衛靈公篇》,今天再問就忘光了,等子澄回來,估計得再從頭教了。”君保也是一肚子的怨氣,“想當年我跟大哥念書,雖比不得那些舉人進士,也沒笨到這步田地。蠢才蠢才!”

如今家裏多了長輩,善保福保放學回家便先去給君保夫婦請安。

董鄂氏在小廳裏理事,雪丫也陪在一旁。

兩兄弟請了安,雪丫又跟堂兄堂弟問好,善保沒見到佳保,笑問,“叔叔和小弟不在麽?”

董鄂氏遞了個果子給福保,呶呶嘴,“你叔叔剛從衙門回來就拎着佳保去書房檢查功課了。”

丫環端來茶水,董鄂氏笑,“喝點水吧,剛回來,餓不餓?在學裏可還順利?伺候的小子可還伶俐?”

“都挺好的。”善保見福保捏着蘋果要吃,伸手拿過,對丫頭道,“拿把削皮的刀來。”

“讓丫頭們去做吧。”

善保笑笑,“小事,以前也是我給福保削了吃。他還沒換牙,牙縫大,幾回吃蘋果梨的牙縫裏都會卡到皮。”

善保手指靈巧,薄薄的一層果皮幾可透光順着明亮的刀刃蜿蜒而下,善保修長的指尖兒捏了僅剩星點兒果皮的兩頭兒,将一顆完美無暇的蘋果遞給福保,笑問,“大妹妹要不要吃?”

雪丫吞了吞口水,笑道,“本來不想吃,不過看到大哥削就饞了。”

善保随手掂了掂果盤裏的果子,挑出一個,“這顆裏頭壞了,丢掉吧。”又随手拿了一個削了給雪丫吃,雪丫驚奇的看那顆被善保撿出來的果子,左右觀量,一樣的圓一樣的大一樣的帶着些可愛的紅,怎麽也瞧不出異樣,不由問道,“大哥,哪兒壞了,明明好的。”

善保把削好的給她,捏起那顆果子,拇指食指分在兩側,稍用力,“啪”的一聲微響,蘋果裂成兩半,果然中間已經是黑色。連董鄂氏都吃驚,“這是怎麽看出來的?”

“不是用眼看,手感,不一樣的,壞的跟好的有差別。”善保笑着讓丫環收拾了去。雪丫問,“大哥,你不吃麽?”

“我都是飯後吃水果。”

“這有什麽講究?”

善保逗她,“有助于增肥,我好像太瘦了。”

雪丫摸摸自己略帶嬰兒肥的小臉兒,有些羞,不過偷眼瞧大哥仍然是一臉正人君子的斯文,不像在笑話她,暗暗記下這個法子。才說,“大哥,你吃得太少了,我看佳保都比你吃得多。”

“對了,聽紅雁說以前都是吃素油,可是吃不慣葷油,我讓他們改了。”董鄂氏親切的問,“還讓他們買了鴿子作湯,這倒是滋補的。”

“嬸嬸費心了。”董鄂氏有心安排,善保很是感動,“吃什麽都一樣的。是我看書說葷油太膩,吃得太多對心髒不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改了。”

善保天生長了一張淵博的臉,董鄂氏不僅深信無疑,反倒是心有餘悸,“唉喲,這也不知道,要不要請禦醫來把把脈。”

“嬸嬸,沒事的。葷油吃多了容易胖,人一胖,各種病也就找來了,尤其上了年紀。你看外頭多有富态的老爺太太,不但模樣不雅,多有身子帶病的。俗語說‘千金難買老來瘦,老來不瘦疾病稠’可見瘦些有利于健康。”眼角餘光見雪丫又在嘟嘴捏自己的小圓臉兒,善保忍不住樂,“大妹妹,你還沒長開呢,過兩年大些自然就瘦了,現在這樣才讨人喜歡。咱們家裏沒胖人,從遺傳上說,你也不會胖。你有空跟讓叔叔教你幾套拳腳,即健身,以後也不怕被人欺負。”

雪丫撇嘴,“那也得阿瑪肯教呢,只會說‘女孩子,沒事兒繡繡花看看書……學什麽拳腳?’根本就是看不起女兒。”

“雪兒,別胡說。”董鄂氏笑嗔,“你阿瑪滿心疼你,女孩子可不就得斯斯文文麽。”

“佳保早說了一會兒跟大哥一塊比弓箭,學射箭總沒事吧。”雪丫抱着母親的胳膊,緊貼了撒嬌,“額娘,就讓我學嘛。”

屋裏人正在說笑,飛燕小步進來,面上帶了幾分焦急,“太太,外頭傳話進來,說老爺要罰小爺呢。“董鄂氏大驚失色,攥着女兒的手站起來就要往外走,念叨,“不行,我得過去瞧瞧。”

“嬸嬸,外頭人多,別沖撞了嬸嬸和大妹妹,我去勸勸。嬸嬸放心,定把小弟全須全尾的給您帶回來。”

君保正黑着臉檢查佳保的功課,寸把寬的戒尺放在手邊,聽佳保結結巴巴的背,“子,子,子曰:君子,君子矜……矜而不争,群……群……”

呯的一聲,戒尺被拍在幾在,震得幾上茶盞亂跳,小佳保臉都白了,一驚一吓,更忘了下言。善保站在窗外,制止住要通傳的下人,整整衣襟,舉步進去,帶着三分溫潤三分斯文三分和悅,溫聲道,“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黨。這句話的意思是,君子莊重自持,與人無所争,以和處衆但不拉幫結派。”笑着摸了摸佳保的頭,對君寶道,“叔叔,我們放學了。”

“怎麽比往日晚這許多呢?”面對着善保,君保還勉強給了個好臉色。

“昨日的功課,學裏先生批改了,留下我講解了一番,故而晚了這片刻。”

君保點頭,又長嘆一口氣,指着垂手而立的蔫頭搭拉的佳保,失望而無奈,“你瞧瞧,昨天我吩咐了叫他背誦,孔夫子這幾句話,就愁死他了。”

“叔叔,念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您這樣嚴厲,佳保吓得話都說不利落了,哪裏還記得孔老夫子的話。晚上我沒事,叫佳保過去,我教他背,念書就跟習武一樣,各有訣竅,倒不是佳保笨,興許是沒找對法子呢。”善保笑勸道。

“你少來糊弄我,嚴厲?嚴師出高徒,這樣不成器,就是還不夠嚴的緣故!”君保顯然喝不進這迷魂湯,指着佳保罵道,“若不是心虛,怕什麽?擡頭!我還能吃了他不成?”

善保咂咂嘴,轉而一臉正色,嚴肅的道,“叔叔言之有理。要我說,這種不好好念書的,就該一頓板子打爛屁股,都不值得心疼。”

佳保聞言馬上瞪了溜圓的眼譴責的看着善保,大哥好壞哦。

善保接着道,“按理說,叔叔管教小弟,斷無善保說話的份兒。只是忍不住為小弟叫屈,這剛千裏迢迢的回到京城,家裏也亂糟糟的,哪裏真有個清靜時候給小弟靜下心念書呢。先生未到,平日裏叔叔要去衙門、我和福保要去學裏,家裏就剩嬸嬸和大妹妹,小弟讀到不解處也沒個人請教呢。再者,我看小弟這兩天眼底發青,怕是剛換了地界兒,不習慣,晚上睡不好。磨刀不誤砍柴功,叔叔容小弟先适應了環境,養好身子再念書,也事半功倍呢。”轉身倒了一盞溫茶奉上,善保笑問,“叔叔說呢?”

君保慢呷一口茶,若有所思,打量着佳保驚懼的小臉兒,好像是瘦了,心裏一軟,嘆道,“罷罷,你大哥給你說情,就饒你這次!先玩兒吧,待子澄回來再接着念書。”

佳保大開了眼界,這位大堂兄三言兩語就免了他一頓好打,真是厲害。想到約好比試弓箭的事,興致勃勃的望着善保,只是在阿瑪跟前,不敢放肆。可是善保在君保跟前一直絮叨些沒用的,君保不由着急的偷扯善保的後背衣衫。

這點小動作自然沒逃過君保的眼睛,君保冷笑,“偷偷摸摸的做什麽!什麽事不能光明正大的說!見不得人麽!”

佳保嘎巴嘎巴嘴,剛剛大哥說他身子不好免了打,若他說去射箭,阿瑪定是一頓好罵,頓時不知道該如何對答,急了一腦門子汗。善保拉着佳保的手笑道,“是昨天佳保說叔叔武功蓋世,尤其弓箭,連珠九箭,更是令人欽羨。叔叔不知,侄兒于騎射上平平,想請叔叔指點一二呢,就是不知叔叔什麽時候有空。”

佳保連連點頭,原來話還可以這樣說啊。

君保哈哈一笑,起身帶着他們兄弟去園裏的小校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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