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忠仆劉全以及家産

劉全在哪兒呢?

劉全正在鈕祜祿家門口晃悠呢?他是個機伶人,沒空手來,帶了兩籠鴿子。

說來也是趕得巧,由于善保喜歡喝鴿子湯,董鄂氏為了遷就善保的口味,常命廚下采買幼鴿。而劉全自被索綽羅氏攆出鈕祜祿家,幸而是個自由身,做過不少工,他為人機敏,在市場租了攤位,以賣家禽為生。無巧不成書,鈕祜祿家的采買劉忠就碰到劉全,一來二去的兩人熟了,劉全兒一打聽驢肉胡同兵部侍郎府,他為了抓住這樁生意,親自送過幾次。當天就傻了,這不是原來的主家麽?

劉全經過一番打聽,原來是家裏的二老爺回京了,還在朝中做着大官。關鍵是,他之前的小主子,善保還在。劉全聽到這信兒,激動之餘飙出一把辛酸淚來。

給人當奴才,聽着屈辱,沒尊嚴,奴顏婢膝……難道有個平民身份就能擡頭走路了?

以劉全的辛酸經歷,他情願再回到府裏當奴才。

所以,他起了個大早,帶着孝敬主子的東西,在胡同口轉悠。

善保牽着福保的手,一腳已經踏進門檻,就聽遠處一聲凄厲的叫喚,“奴才劉全給主子請安。”伴随着一陣塵飛土揚,劉全從胡同口朝善保沖過去,臨至,一個五體投地的大頭嗑在土裏,擡頭滿臉土和着淚,哽咽地,“大爺,奴才總算見着您了。”

善保吓一跳,這誰哪?又一想剛才這人說的話,指着一臉泥巴道兒的少年,不可置信,“你是劉全?”

名人哪。

和珅倒臺時,二十大罪狀中最後一條就是關于這家夥的。像這麽出名的奴才,整個上下五千年也不多哪。

“大爺還記得奴才?”劉全激動的眼圈兒都紅了,想當初,他爺爺是鈕祜祿家的管家,他自小便跟在善保身邊伺候,兩人一道長大。雖說被索綽羅氏趕出府,去年過年劉全知道善保兄弟艱難,還帶了兩只老母雞過來。

“大爺,奴才想您哪。”劉全說着就哭了。

善保沒說話,倒是福保上前扶劉全,“起來說話吧,你怎麽過來了?剛在車上,哥哥還問起你呢?”

劉全用袖子揩揩淚,抽咽道,“奴才也未敢有一日忘記大爺、二爺。奴才帶了鴿子,孝敬主子們。”

“別在大門口說話了,”善保眼睛瞟過劉全渴望期待的眼睛,笑,“許久不見,你來是一片好心,還記得我們。在外頭謀生不易,倒不用帶這些東西,太客氣了。進來吧。”

善保身邊的小厮墨煙接了劉全手裏的兩籠鴿子,劉全跟在善保身後,偷眼瞧過,如今府內氣象比老爺在時更見肅謹,丫頭小子們穿得也是細棉布,劉全心裏逐漸有了底。

“墨煙,你先帶劉全洗洗臉。”劉全臉上一紅,眼眶裏蓄積着淚水,善保笑,“我要先去給嬸嬸請安,一會兒再跟你說話。”

“是,奴才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氣,打定主意,一定要再賣回來。

善保沒料到董鄂氏竟然知道劉全,董鄂氏道,“他祖父原是咱家的管家,他出生時,我還瞧過呢。他父母還在嗎?”

善保只得去看福保,福保搖頭,“不在了。我記得在福建,都生病過逝了。”

“這孩子如今還記得主子,是個有良心的。”董鄂氏邊說邊看善保,善保一副老神在在,卻沒搭話,劉全的意思,長眼的就知道。可不知為啥,他一瞧見劉全就立馬想到若幹年後的那條白绫,一時猶豫了。

誰也沒看出善保的猶豫,就瞧着善保還跟往常一樣溫和斯文,董鄂氏知道善保向來耐性極好,怕是避閑,不想開這個口呢。

福保附和着,“可不是,去年年根底下,劉全還送了倆只老母雞來呢。他是被……嗯……小額娘攆出去的。我阿瑪過逝後,大哥派劉全去江蘇給外祖父請安,回來被小額娘找尋了不是,攆了出去。”

“倒是個忠仆。”董鄂氏贊了一句,“飛燕,叫劉全進來,他既來了,還一片孝心,總不能這麽打發出去。”還是要親手把把關。

劉全不但洗了臉,還換了衣裳,府中奴才的工作裝,天青色棉布衣袍。劉全請了安,董鄂氏賞他個座兒,他也不大敢坐,屁股挨了四分之一,戰戰兢兢,恭恭敬敬,“奴才的衣裳有些髒,怕主子瞧着不雅,就先借了小墨哥的穿。”

“一轉眼,你都這麽大了。”董鄂氏噓嘆,“你家世代在府上當差,聽說,你當初也是為了護着大爺二爺才被攆。委屈了。”

劉全滿腹心酸,流淚道,“護着主子是奴才的本份,奴才不覺委屈。當初還是大爺為奴才求情,奴才方能拿着身契離開,否則不知道被賣到哪兒了呢?奴才出去這兩年,無時無刻不想着再回來伺候主子……只是大爺擔心奴才被索綽羅家記恨,一直不允許奴才回來。後來奴才聽說二老爺、二太太回京,總算是好了。”

劉全相貌清秀,還有幾分口才,将一顆赤膽忠心描述的催人淚下。

“若是主子不嫌棄奴才粗鄙,奴才情願還回來伺候主子。”

善保輕嘆口氣,劉全是非留不可了。這樣的忠心奴才,如果真趕出去,豈不叫人寒心。

董鄂氏詢問善保,善保道,“既如此,就讓劉全留下吧。不拘什麽活計,嬸嬸看着給他安排,別讓他閑了就是。”

“我瞧着這奴才很是忠心,他又伴你一道長大,也有幾分伶俐,以後就讓他跟你出門吧。”董鄂氏自然順水推舟成全這對主仆。

“也好。只是這樣一來跟我出門的就多出一個。”

“無妨,多一個就多一個罷,你是做兄長的,多一個也無妨。”

善保笑看劉全,劉全心領神會,跪下給董鄂氏嗑頭,又給善保嗑頭。

善保帶劉全到自己的院子裏說話。

劉全很有些小激動,善保換了衣裳坐在榻上,紅雁泡了茶,善保示意,“喝些茶吧,這麽半天,看你連口水都沒得喝,渴了吧?”

“能見着大爺就好。”

“那不有椅子,自己搬一個坐,不必拘謹。你又不是外人。”

劉全對善保的确有一份很深厚的主仆情誼,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善保,在善保回望時,劉全忍不住笑了,“瞧着大爺氣色還好,奴才就放心了。大爺,您還在鹹安宮念書的吧。奴才算着您今兒個休息,才過來的。”

“嗯。叔叔嬸嬸剛回京,你跟我一道長大,咱們情份非比尋常,”善保見劉全又紅了眼圈兒,禁不住想,難道歷史中的劉全是個哭包兒。善保傾身,拿了帕子給他擦臉,劉全眼淚卻越流越多,抓着善保的手痛哭失聲。

他的肩背劇烈的抖動,善保輕輕的攏住他,嘆口氣,心中無限稠悵。可憐咱們主仆,不要再走老路才好。

劉全的眼淚打濕善保的衣袖,臉上發紅,善保溫聲道,“無妨,紅雁打些水來。”

“主子,奴才回去洗漱就好。”

“大冷的天,出去一吹風容易皴臉。”

劉全抽了兩聲,“主子還是這樣良善。”

善保一笑,沒說話,待劉全重洗了臉,情緒穩定後,才接着說,“你能回來,我很高興。府裏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心裏要清楚。”

“是,奴才記住了,定不給主子丢臉、惹麻煩。”劉全經歷過鈕祜祿家的敗落,被驅逐,一個人在外讨生活,重又回到善保身邊,這些經歷讓他比同齡人多了一分成熟穩重。如今小主子跟着叔叔嬸嬸過日子,他自然明白低調。

挺明白的人。善保點頭,溫聲道,“以後咱們在一塊兒的時候長着呢,不急在這一刻,你去找劉祥,他也是跟我出門的小子,讓他陪你去找管事安排住宿,領衣賞用具。再有,你外頭的營生要怎麽處置,心裏也要有個計量。明天給你一天假,你處理這些事,可還夠?”

劉全腼腆道,“不瞞大爺,奴才來的時候把租的房子家什都已經處理掉了。”

善保忍不住笑,打趣一句,“你是破釜沉舟了啊。”

在善保的安撫下,劉全一顆心算是放回了肚子裏,躺在床上,他反複尋思着善保說的話,“不是外人”,呵呵,那就是自己人了。

劉全睡了兩年以來最舒服的一個安心覺。

晚上用了飯,善保向君保說了給嘉谟請安的事:嘉谟已經允了,決定加入鈕祜祿家的陣地。

雖是意料之中,君保仍十分嘉許善保的精明強幹,賞了善保一把蒙古刀,把佳保羨慕的差點兒流出口水,他眼饞好久了呢。

善保怎會瞧不出佳保大眼睛中的渴望,一笑接過,偷給了佳保個眼色,稍安勿躁。

君保冷哼,“什麽時候你把四書五經背熟了,我也賞你把好刀。”剜了佳保一眼。

“叔叔若無吩咐,侄兒就回房了。”

“去吧。”

佳保也跟着站起來,“兒子有篇文章不大懂,正好請教大哥。”一出屋門就腼着臉央求,“大哥,這刀沉,弟弟給您拿着吧。”

君保在屋裏聽得正清楚,滿心無奈。

董鄂氏有些不安,遞了盞茶給丈夫,一雙盈盈水眸中似有苦衷難盡。

多年夫妻,君保仍不免心中一動,接了茶,握住妻子一雙柔荑,挑眉示意,“坐下說。”

丫環早識時務的退出,屋裏也沒別人兒,董鄂氏輕聲道,“前兒我們去族長家吃酒,因明年是大選之年,說來說去的都是秀女的事兒。聽說太後宣召了幾家的女孩兒進宮,四阿哥、五阿哥都到了大婚的年紀,想是兩位皇子福晉就要從這界秀女中選了。”

君保淡淡的應了一聲,又沒他閨女的事,操哪門子心呢。

“他阿瑪,聽說索綽羅家的女兒可能是五皇子福晉呢。”董鄂氏在君保耳根子嘀咕。

“是就是呗,你擔心什麽?不用擔心,只是傳言,越是這樣,他們索綽羅家越得給我小心了。”君保摟住妻子的腰,伏在董鄂氏的頸項處,鼻息間萦繞着淡淡的香氣,輕聲問,“你到底在擔心什麽?”

因丈夫的孟浪,董鄂氏臉兒一紅,更添嬌媚,柳眉含愁,“我是聽人說五阿哥很受寵愛呢。這要萬一索綽羅家的丫頭有造化,萬一以後五阿哥對咱們有誤會?”

“你這兩個萬一都成現實的可能性不是很高哪。”君保一笑,視線膠在妻子白皙如玉的耳垂,忍不住伸手揉撚,低語中含着某種熾熱的情愫,董鄂氏輕聲推卻,“還早安歇呢,你小心些。”

“怕什麽,夫妻人倫,天地正理。”君保沉醉于手裏指尖兒間的柔膩,冷哂,“別說索綽羅家的丫頭,就是五阿哥的造化,現在讨論也嫌太高。今上春秋鼎盛,且輪不到阿哥們兒出頭兒呢。五阿哥,你想想,生母早逝,份位不顯,也沒有強大的母族。再者說了,正宮嫡子還在坤寧宮擺着呢,五阿哥非嫡非長,若說賢良,他也沒當過差呢,能看出什麽來?行了,你別擔心這事,我心裏有數。”

君保手裏摸索着,正想再進一步,忽然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夫妻二人臉色微變,君保剛板直脊背,佳保挑簾子進來,随意打了個千兒,“阿瑪額娘,我來拿今天寫的大字給哥哥瞧。”

君保遷怒,“成日間丢三落四,沒個穩當!老實走路,跑什麽!黑燈瞎火的,摔了碰了還得你額娘伺候你!孽障!”瞧佳保被訓的不敢動彈,更是火大,“愣着做什麽!你回來是發愣來了!”

佳保撇嘴,從臨窗的條案上拿了幾頁描紅,三步并兩步跑了。君保的罵聲追出去,“老子剛說了叫你老實走路,拿老子的話當耳旁風啊!”

為了打好和索綽羅家的這一仗,君保善保叔侄的準備不可謂不充份,沒起到事情頗出乎善保意料之外,帖子遞去索綽羅府上,隔日,善保名義上的舅舅索綽羅.瑞陽便帶着人将幾車東西送回鈕祜祿府上。

不戰而屈人之兵了,讓人好不遺憾。

瑞陽說得很客氣,“當年善保他們兄弟年紀小,舍妹不放心,幫着照管了些時日。如今君保兄已回京,理應原物奉還。”

君保淡然一笑,請瑞陽用茶,斟酌着說道,“我多年外任,少有回京,家兄過逝時,善保兄弟還小,自出生也沒見過,當日家中仍為小嫂主事,想來小嫂是哀傷過度,也忘了通知我這個兄弟回來為兄奔喪,至今仍為我心中憾事。故而,在外初聞家兄之喪,我連夜上折,請調回京,一來,他們兄弟也好有個照看。再者,小嫂仍是青春妙齡,聽說早回了娘家,想必有再嫁之心。如此,禮法所限,我就不去給小嫂請安了。”

瑞陽饒是硬着頭皮厚着臉皮的登門,此時也覺頰上火燙,吩咐下人将帳本子呈上。自有仆人接了去,轉呈君保,君保随手壓在手邊兒的紫檀雕花案上,挑眉,“兄多心了。”

董鄂氏早提前命下人打掃出庫房,命管家接待索綽羅府的管事,同鄭嬷嬷還有董鄂氏身邊兒的大丫頭飛燕一塊兒對着冊子将東西入庫。

董鄂氏正吩咐廚下如何準備午間的酒宴,善保過來了,手裏還捧着東西,一本冊子上放了個巴掌大的紅木盒。

“善保,見過索綽羅家的人了吧。坐。”拉着善保坐自個兒身邊兒,吩咐丫環倒茶。

善保笑,“我實在煩了那家人,央求了叔叔,就不見了。倒是将這些東西拿來給嬸嬸收着吧。”一本冊子遞過去,紙張發黃泛舊,甚至有股子黴味兒,善保道,“這是以前庫房的帳冊,索綽羅氏先前搬走的東西就在這帳冊上,介時新舊一對,就知道還了多少回來。”

董鄂氏心下驚詫,“你,怎麽,當初她沒拿走?”

“當初我命劉全偷出來的。”善保已經從劉全嘴裏套出往事,原來前任就有如此心機,“丢了帳本子,索綽羅氏鬧了一陣,後來不了了之。”

董鄂氏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帳本在,東西就在,丢了,還有要回的一日,原來這個家,一直在善保的手上。索綽羅氏嚣張跋扈,如今下場可見。

“當初吃了不少苦吧。”董鄂氏輕拍善保的手,忍不住的內疚。

“不算什麽。”善保笑得雲淡風清,“叔叔嬸嬸回來就都好了。”随即打開紅木盒,“這是以前族長陪我去索綽羅家要回來的莊子地契,我每日上學,也不懂管理家事,既然是一家人,嬸嬸就不要推辭了。”

“好,我暫且收着,跟你叔叔商量後再說。”

直到下午鄭嬷嬷才乍乍呼呼的回來,眉飛色舞地比劃着,“真是了不得,幾十箱子東西。前兒小太太做事也忒不講究了,太太,這裏還有京城幾個鋪面兒的地契。”鄭嬷嬷雙手呈給董鄂氏,喜笑顏開,“太太也能松口氣兒了,再置幾個莊子,咱們京城的産業也就置辦全了。奴婢瞧着有不少東西不錯,想着也是,幾代官宦,焉能沒些許積蓄。什麽時候太太去看看,有喜歡的就拿出來使喚。”

董鄂氏柳眉一皺,低聲厲色,“嬷嬷!”

鄭嬷嬷仍無知覺,心裏卻是惴惴,勉強扯出笑來問,“太太怎麽了?”

“這些東西多是大哥置下的,是善保兄弟的,什麽叫喜歡的拿出來使喚!誰也不能動!”董鄂氏正色道,“嬷嬷也休再提什麽莊子的事,今兒善保把莊子的地契都送來了。”

鄭嬷嬷讪讪,“本早該給太太拿過來的。”

“嬷嬷多少年的老人兒,怎麽還瞧不出,善保不是小氣的,您想想您之前的話,是不是枉做了惡人。”董鄂氏直接點道,以善保的心機,真惹惱了他,鄭嬷嬷完全是白給。這又是自個兒的奶娘,董鄂氏頭疼要不要找個理由讓鄭嬷嬷榮養。

“太太也忒慈善了,您也得想想小爺呢。”

聽着鄭嬷嬷越說越不着調,董鄂氏也倦了,揉揉眉心道,“慈善有什麽不好的?嬷嬷沒事多念念佛,才知道慈善的好處呢。”

董鄂氏神色淡淡地,帶着些許疲倦,鄭嬷嬷熟知董鄂氏性情,不敢多話,忙退下了。

董鄂氏晚上聽着佳保背完文章,笑問,“餘先生那樣有學問,偏你就聽不進去,非要纏了你大哥給你講。”

“大哥講得明白。”佳保清脆的說,“我每天都會寫了大字給餘師傅看。餘師傅今天畫了十個紅圈兒給我。”捂着嘴偷笑,興災樂禍,“罵大哥的字像蜘蛛爬,沒風骨,給了大哥一打書帖,讓他照着練。二哥寫得最好,端凝樸拙。這是餘師傅說的。額娘,我背好了,我跟二哥約好比摔跤的。”

佳保興高采烈的走了。眼瞅着兒子一天比一天進步,念書也不像以前跟要他命似的發愁了,只這一樣,董鄂氏就知善保的情,再想着,明年佳保若能考進鹹安宮,也得要善保多照應,一顆心愈發柔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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