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相依為命

“啊啊……”老人手勢極快地比劃着,喉嚨裏擠出幾聲嘶啞的破音。

顧錫東走近一點,大聲說:“爺爺,您不是答應我先睡的嗎?這麽晚跑出來,萬一摔了怎麽辦?”

老人用力搖頭,打着手勢說:“你不回來我不睡。”

“今天咋這麽晚?”老人又打開手電照着腕上的老式手表,表情有些不滿。

經年佩戴被外力摩擦成灰白色的表蒙子下面,細細的時針正跳向十一點。

顧錫東看着黑暗中面目模糊的老人,腦子裏卻清晰地浮現出一張紋路縱橫的慈祥面容。

心口處傳來一陣悶痛的感覺,顧錫東低下頭,又飛快地擡起頭,他指着胸口,大聲強調:“下次別這樣了,我會擔心。”

爺爺不是先天性失語,他少年時被一場急性腦炎奪去語言能力,從此,識字不多的他只能靠聽力和手語同外人交流。可已經步入古稀之年的爺爺近年來聽力明顯退化,去醫院檢查後醫生根據爺爺聽力受損的情況建議佩戴中高檔的助聽器,可近萬元的費用對于他們這樣一個還領着低保金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字。爺爺不願意治,見了醫院就繞着走,無奈之下,顧錫東就琢磨了一套簡單的肢體動作同爺爺日常對話交流,所幸爺爺适應能力很強,再加上爺孫倆朝夕相處的默契,居然讓他們撐過最艱難的幾年。

老人還是不放心,他擺擺手,口中啊啊叫了兩聲,拉着孫子的胳膊,手勢急切地比劃問:“你沒做啥壞事吧?”

“沒有。”他舉起手,放在耳邊,神色嚴肅地說:“我發誓。”

老人将信将疑,把手電光移到他身上照了很久,确認他一切無恙後,這才松了口氣,同他一起朝家走。

他們的家在村子中部,一座只有兩間平房的破舊院落,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樓房包圍着。

天氣炎熱,路口小賣部門外,還坐着幾個喝啤酒侃大山的村民。

“老顧頭,又去接東東啦!”一個五十歲左右,光着膀子的男人舉起手裏還剩半瓶的啤酒,沖着一老一少招呼道。

旁邊一個穿白背心的中年男人指着攙扶着老人的少年,嘴裏啊啊幾聲,然後點頭,并豎起大拇指。

老人見有人誇他孫子,頓時舒展眉頭,笑成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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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他挺起胸膛,神色間顯得格外驕傲,他拍拍孫子顧錫東,提醒他和長輩打招呼。

顧錫東站定,朝穿着白背心的男人叫了聲老四叔。

顧老四。

顧家村三組的村民組長,管着他們家在內的幾十戶村民。

顧老四笑呵呵地應了,顧錫東又挨個問候其他幾位長輩。

剛才那個光膀子的男人舉着啤酒瓶,朝顧錫東勾勾手指,“東東,來陪叔喝幾杯!”

顧錫東還沒拒絕,爺爺就神色愠怒地擋在他身前,“啊啊……”

顧老四扯着光膀子男人的胳膊,嘴裏罵了句髒話,然後朝顧錫東打手勢,催促他,“快帶你爺爺回去,你葫蘆叔喝多了,逗你玩呢!”

顧錫東嗯了聲,重新攙扶着爺爺,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身後傳來男人放肆張揚的笑聲,“哈哈哈哈,這倔老頭護犢子的勁兒,比老母雞護雛兒還來勁兒呢!”

“見了東東就想逗逗他,哈哈哈。”

“你說這老顧頭咋恁想不開呢,大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還整天操孫子的心。他不會把娃兒丢給他媽啊,娃兒他爸雖然死了,可媽是親娘,總不能絕情到不管自己的骨肉吧,老四,你以前在村委會不是見過東東他親娘嗎,她真的不想要東東?”

顧老四沒搭腔,他盯着遠處一高一低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忽然仰頭灌下半瓶子啤酒。他用手背狠狠擦了下嘴角的酒沫,語氣很重地說:“那女人,不配要這麽好的娃兒!”

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

小賣部裏傳出陣陣熟悉又呱噪的廣告聲。

“算了,沒娘就沒娘吧,反正老顧頭最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也不在乎多這幾年。再說了,東東也長大了,又那麽争氣,對老顧頭又好,這爺孫倆啊,剩下的就都是好日子了。”叫葫蘆的男人感慨說。

顧老四點點頭,仰頭還想喝酒發現酒瓶空了。他轉頭吆喝:“拿酒!拿酒來!葫蘆婆娘——”

體格肥碩的老板娘掀開塑料簾子,一臉不情願地沖着外面吆喝:“拿個屁呀,散了散了,我關門睡覺了。”

“睡個屁啊你,你男人還沒喝聚勁兒呢,趕緊拿酒,再拿十瓶!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媽的,誰跑誰慫包!”

“……”

顧錫東扶着爺爺走到挂着光榮之家門牌的家門前,輕輕撥了下生鏽的門栓,大門就應聲而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們家的大門從未鎖過。

祖孫倆聊天時曾心酸地戲谑過,說小偷進了他家,都會被這個家的寒酸吓跑的。

“爺爺,慢點。”顧錫東扶着爺爺顧長榮。

腳下這條兩人見窄的磚路直通向主屋,院裏其餘地方都是黃土地,主屋也只有兩間年代久遠的平房,緊挨平房的是一間用舊彩鋼搭建的小廚房,叫它廚房也是誇大了,它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格子間,三平米不到卻堆滿雜物,做飯時油煙缭繞,嗆得人站不住腳。由于彩鋼質地輕薄,到了冬夏兩季,進去基本就是受罪。

空蕩蕩的院子沒做任何綠化,只有一棵老槐樹充當門面。樹下擺着一張破舊的小方桌和幾個木凳,那裏就是爺孫倆吃飯的地方。

上次下暴雨集聚的雨水還未幹透,磚路上因此長了一層綠綠的青苔,走起來很滑,他小心翼翼地扶着爺爺。

顧長榮看來是不想回屋,他拽着孫子朝樹下走。

“爺爺,不早了……”

“啊啊……”顧長榮彎下腰,扯過一個小板凳,把顧錫東按坐在上面,之後才樂呵呵的去院子裏的水池裏抱起一個水淋淋的西瓜。

顧錫東愣了愣。

“啊!啊!”顧長榮指指廚房,向孫子示意他去切西瓜。

“我來吧。”顧錫東剛想起身,卻被爺爺用手勢制止。

顧錫東安靜坐着。

從牆角的菜地裏傳來幾聲不知名昆蟲的叫聲,廚房裏也響起熟悉的聲音。

他眯着眼睛,擡頭看着枝繁葉茂的槐樹,讓自己緊繃的身體一點一點放松下來。

“啊……”爺爺回來了。

他老人家手裏捧着半個西瓜,矮着身子把在涼水裏冰了大半天的西瓜塞進他手裏,“啊!啊!”

爺爺示意他趕緊吃。

他用勺子挖了一塊圓心,送到爺爺嘴邊。

爺爺搖頭,指着他示意他吃。

“您不吃我也不吃。”他眉眼堅定。

爺爺皺着眉頭,和他僵持了一會兒,這才不情不願地張開嘴。

顧錫東就這樣一人一口,和爺爺吃完了半個西瓜。

爺爺眯着眼睛笑了。

顧錫東起身去扔瓜皮,誰知剛站起來,他就趔趄了一下,差點栽在爺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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