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來了

柏學丞時隔六年回到了他曾經念大學的城市,南城。

彼時正是農歷小雪,今年的天氣有些異常過頭了,冷風鑽入骨子裏凍得人渾身發疼,新聞裏某城出現大規模沙塵暴,還有的地方大霧彌漫,什麽也看不清,微博上滿是“靈異”照片,路燈和人群在濃重的大霧裏影影綽綽恍恍惚惚,仿佛什麽恐怖片的劇照。

柏學丞坐在計程車裏擡頭看,新修好的高架活似在半空織了張巨大的網,複雜交錯的橫貫在頭頂,還在修建的地鐵将半條街都圍了起來,車輛還沒有自行車行得快,走走停停十分擁堵。

空氣裏漂浮着浮躁和焦慮的氣息,柏學丞幾乎要認不出這座城市了。

到了住的地方,柏學丞下車取行李,同車的是多年老友,大學畢業後一直留在南城工作,他們彼此也有幾年時間不見了。

老友早已結婚,孩子都兩歲大了,趁着周末過來幫柏學丞搬家,穿了一身帶絨的運動休閑服,外面套了件深灰色的羽絨大衣,戴着圓頂的針織帽,一副滄桑大叔的嘴臉,說:“我還記得當年畢業的時候你爸堅持在這裏給你買了套房,好家夥,這可真是最英明的決定了。你知道現在這一帶的房價翻了幾倍了嗎?”

“要不是有你爸未蔔先知,你現在就是想回來,還不一定回得來。”男人結了車錢,走回來幫柏學丞提行李,柏學丞要給錢,被男人啧了一聲給拒了,“客氣什麽?走,上去看看。”

柏學丞大學學得是金融,畢業後在南城待了一年半左右因為各種原因回了老家工作。

但他一直還存着回來的心思,別的不說,他曾經的老友在這裏,也在這座城市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對這裏有不一樣的感情。

确實如朋友所說,如果不是老爸英明的投資決定,沒過多久全國開始炒房熱加上後來政策限購,他現在還真不是說回來就能回來的。

老柏同志畢生喜歡投資,從不喜把錢拽在手裏,除了給柏學丞投資的房産外,在其他地方還有商鋪和小門面,退休之後老兩口的日子也算過得清閑。

這棟小區面積不大,負一層有星級的恒溫游泳館,有健身房和便利超市,出了小區滿街都是吃飯的地方,後門則是菜市場,隔着一條街臨一個河邊公園,地理位置可謂絕佳。

當年小區是精裝房,單價不到七千,現在已經近兩萬了。

老友絮絮叨叨跟柏學丞聊着,又提起一年前的同學會,說起大家的變化。

他們其實有個班級微信群,大部分人都加入了,柏學丞畢業後除了跟同寝室的朋友還有聯系,跟其他人早就形同陌路,所以也沒有加那個群,更沒有參加同學會。

老友道:“當時費廉也去了,你說這人也是奇怪哈,這麽久不見了再見怎麽還跟當年一個樣子呢?狗-日-的連身材都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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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學丞心裏起了一點漣漪,面上不動聲色:“他也去了?”

“去了啊,”老友叼着煙笑起來,“咱們那些女同學大多都二胎了,一個個身材都走樣了,還圍着那小子轉呢,問他怎麽保持身材的,平時吃什麽。那畫面可別提了。”

柏學丞勾了勾嘴角,自語道:“是嘛。”

兩人一路聊着進了小區,穿過公共健身區和噴泉,路上幾個孩子追逐打鬧,抱着二胎的老人家坐在花壇前閑聊,場面十分和諧。

小區公共環境不大,當年買房的時候一切都還是新的,這才過了幾年就四處透着陳舊感了,柏學丞不動聲色地四下觀察,出了電梯到了門前,看到防盜門上貼着春聯和福字,心裏覺出幾分陌生感來,這時候他才終于有了點自己要在新地方重新開始的忐忑了。

“你這房子之前租多少錢一月?”老友問。

柏學丞低頭開門:“兩千左右吧,一直沒漲租。”

老友詫異:“那可真是良心房東了。”

打開門的時候,柏學丞其實做好了屋裏髒亂差的準備了,可沒想到迎接他的卻是幹淨整潔敞亮的房間。

該搬走的都搬走了,但屋裏打掃得很幹淨,冰箱裏還留了幾聽啤酒和一盒酸奶。

老友進屋轉了一圈,他也是第一次來,評價道:“這戶型不錯啊,挺方正。”

“嗯,還可以,就是公攤有點大。”柏學丞放下行李,在兩個卧室裏轉了一圈出來,看到客廳沙發上放了幾個布偶娃娃,有維尼有跳跳虎有米老鼠,還挺可愛。

床頭櫃上放着鑰匙、門卡、電卡等東西,床單被褥都搬空了獨獨留了一床空調被,疊得整整齊齊在床頭上,空調遙控板就放在被子上方。

“這租客不錯啊,之前是幾個人?”老友從廁所出來,問。

“好像是一個吧……不确定,我只管收錢。”柏學丞笑了一下,說,“每個月打錢很積極,從不拖欠。”

“開玩笑,地段這麽好,門口就是地鐵,這又是精裝房還家具齊全,一個月兩千幾年都不漲。”老友啧啧,“是我,我也絕不拖欠,這要是被趕出去,哪兒去找這麽好的房源?”

柏學丞推開窗戶伸了個懶腰,看着樓下螞蟻般的人流和車。他記得剛買房子的時候,從這兒往遠處看還能看很遠,現在則是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了。

柏學丞掏出手機往遠處拍了張照,發了個朋友圈:“我回來啦,好久不見。”

接下來主要是局部翻新和購買家具軟裝,收拾房間的時候柏學丞從衣櫃裏拿出一個小玻璃瓶,裏面放滿了各色貝殼,還挺好看,像什麽收藏品。

他想了想也沒給扔了,拿出來放在了冰箱上面當裝飾品。

老友晚上請他吃飯,順便幫他簡單收拾家裏,兩人邊聊邊收拾,客廳門大開着也沒關,隔壁老太太出門時好奇往裏看了一眼,道:“換人住啦?”

柏學丞擡起頭,站起來道:“你好,我是房東。”

“哦,房東回來啦!”老太太還挺健朗,聲音洪亮,提着一口袋垃圾,裹了件紅色有小碎花的襖子,說,“原來住的人搬走啦?”

柏學丞點頭:“是,以後我就住這兒了,這幾天收拾屋子可能會有點吵,不好意思啊。”

“沒關系沒關系,”老太太笑呵呵的,很好說話,又道,“之前的小夥子人挺好的,長得也好,就是……”

老太太看看柏學丞,又看看他身邊的男人,問:“這位是?”

“這是我朋友,過來幫忙搬家的。”柏學丞有些奇怪,老太太的眼神兒看起來古古怪怪的。

老太太哦了一聲,點點頭,目光落到老友手指上,看到了一枚婚戒,再看看柏學丞手上空空的,便問:“你朋友結婚了啊?”

幸好老友并沒覺得被冒犯,笑呵呵地:“結婚幾年了,怎麽了阿姨?你要幫我們說媒啊?”

老太太擺擺手,走進門來左看右看,小聲說:“之前住的小夥子人很好的,就是啊,喜歡的是男人,可惜了喲。”

柏學丞一愣,這回連老友都變了臉色。

“阿姨你連這個都知道?”老友笑呵呵打岔,“這是別人家的私事,再說也搬走了。”

“怎麽不知道,我就住隔壁。”老太太道,“經常領男人回家留宿的,我一開始嘛也沒注意,兩個男人能做什麽哦?後來我孫女放假來玩,她注意到了,這麽給我一說就留了個心眼兒,果然發現不大對頭哦。”

老阿姨想了想,又道:“時代不一樣啦。”

老友哭笑不得,緊着幾句打了岔,問了問小區停車的事,這才把人給送走了。

關上門,屋裏靜了片刻,柏學丞點了根煙打開窗戶透氣,東西也不收了,就這麽坐在沙發上走神。老友尴尬道:“你別往心裏去……”

“這有什麽?”柏學丞倒是不在意,只是意外,“還挺巧。”

老友見他确實不在意,松了口氣開玩笑道:“我說嘛,房子整潔無異味,不是基佬就是gay。”

柏學丞頓時笑罵了一句,拿了個沙發上的維尼熊砸在男人頭上。

老友便順着這個話題問:“這麽多年,你就一直一個人?沒找到一個合适的?”

“沒有,忙着攢錢搬回來。”柏學丞半眯着眼,微微側頭,俊朗的面容在日光下看着十分精悍,“哪兒那麽多時間?”

“要麽跟這位聊聊?你有人家聯系方式吧?”老友笑起來,“也許是緣分?”

柏學丞擺手,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膝蓋向兩側打開,手裏拿了個跳跳虎,說:“你有費廉的聯系方式嗎?”

老友表情古怪,片刻才說:“去年同學會見了一面,他好像……有人了。”

柏學丞手上一頓,半響才哦了一聲,聽不出什麽情緒。

老友看看他的臉色,嘆氣,走過來坐下說:“還忘不掉啊?”

柏學丞沒說話。

算忘不掉嗎?好像也不是,這麽多年他也沒想着要聯系一下,只是回來了,那沉寂多年的心到底壓不住一絲好奇,總想變着法地窺探一絲一毫的訊息。

但是這次回來,他也确實感受到了一種陌生。

不再熟悉的街道、城市模樣,變快的生活節奏,包括自己身邊這位老友,也不再是記憶裏的樣子了,連說話的語氣都有了變化。

也許那個人,也早已不是自己記憶裏的樣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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