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玻璃瓶
足足有好一會兒,柏學丞聽不到任何其他的聲音,仿佛一瞬間所有的事物都離自己遠去了,他有點茫然又有點無措,但在這種情況下本能的自然反應卻救了他一命——起碼沒讓他顯得太過于狼狽無措。
他甚至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滿腦子都還是問號:怎麽回事?他怎麽在這兒?他為什麽會在這兒?他是來找我的?可他怎麽知道我回來了?陳信說的?不對啊,陳信不是個大嘴巴……
他腦子裏塞滿了各種念頭,可在費廉看來,這個多年不見的男人只是面無表情地走了過來,除了最開始露出了一點驚愕詫異外,就仿佛再也沒有別的表情了。
仿佛他們從來不認識似的,他看着柏學丞冷靜地站在他面前,一手扶住了門,活似下一個動作就要關門謝客般,不帶什麽語氣地問:“有什麽事嗎?”
費廉定定地看了男人好一會兒,活似對方臉上開出了花來,半響才道:“我跟房東約好了見面,我有東西落下了。”
費廉此刻心裏明鏡似的,嘴角露出一點自嘲的笑:“柏先生。呵,我居然從來沒想過這個柏先生竟然就是你。”
其實也不是沒想過,當初簽訂合同的時候來得是個中年男人,說起自己姓柏的時候費廉還愣了一下。
他身邊姓柏的人并不多,每次聽到柏姓都只會讓他想起那個已經錯過的前戀人。簽合同的時候他還覺得這事挺巧,哪裏知道,生活才是最跌宕起伏的優秀劇本,這哪裏是巧?這簡直像是命中注定。
柏學丞也愣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兩人就這麽對視了好幾秒,直到工頭從洗手間出來,拿着個測量工具說:“電改這邊行嗎?柏先生?”
柏學丞啊了一聲,舔了下有些幹的嘴皮,回頭看了眼說:“行。”
其實他腦子裏亂糟糟的,基本沒聽清對方在說什麽。
費廉站在門口說:“你要搬回來了?”
柏學丞下颚繃緊了,梗着脖子一點頭:“是。”
“哦,”費廉似乎也沒什麽話好說,兩人又尴尬地靜默了幾秒,他才想起什麽來,道,“我有東西忘了帶走,你有看見嗎?一個玻璃瓶裏面裝了貝殼。”
柏學丞想起來那個被他當做裝飾品的玻璃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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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他還挺喜歡那個樣式,覺得租客還挺有點小浪漫,此刻驟然不是個滋味,倉促點了下頭轉身去給他拿。
但走了一半他又尴尬了,之前他随手放在冰箱上做裝飾品,後來收廢品的把家電都搬走了,他又把玻璃瓶裝進了自己的包裏,此時那個包在酒店房間裏。
他只得又走回來,說:“東西不在這兒,我……我放在隔壁酒店裏了。”
費廉有些詫異:“酒店?”
柏學丞有些局促地拿了只煙出來點了,他下意識又遞了一只煙給費廉,費廉低聲道謝接了,但沒抽,只是捏在手裏。
柏學丞看了他一眼,沒滋沒味地說:“戒煙了啊?”
費廉嗯了一聲,把煙收進了衣兜。
柏學丞回頭去跟工頭交代了幾句,又跟費廉說:“走吧,酒店就在旁邊,我給你拿去。”
費廉退後一步讓出了路,柏學丞走出來,嘴上叼着煙雙手插在衣兜裏,微微眯眼的樣子顯出幾分精悍,費廉落後一步跟在他後面,如果目光能有實質,估計已經把柏學丞的後腦勺燒出個洞了。
柏學丞跟費廉差不多高,兩人從外表看其實差距甚遠。
柏學丞無端透着股悍勁,但真實地相處起來,你會發現這人其實心地很好,也很會照顧人,他做事從來幹脆利落,講話直接,真拿你當朋友就一輩子都是朋友,是個不講道理只護短的有些感情用事的人;費廉則顯得更沉穩一些,模樣是正兒八經地英挺俊朗,說話微笑都仿佛用尺子量過,熱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客氣疏遠也恰如其分,交往起來是個令人如沐春風的人。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氣質相去甚遠卻又無端令旁人覺得他們之間有那麽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存在。
柏學丞心裏還亂着,一路上東想西想:一會兒覺得這是命中注定,一會兒又覺得是場笑話,一會兒覺得自己這幅衰樣不知道費廉看了怎麽想,一會兒又想原來費廉穿西裝是這麽個模樣,還挺好看。
他手裏一下一下劃拉着手機,因為焦慮和局促渾身散發着生人勿進的氣息,連小區裏的貓從他身邊路過都一下炸了毛,仿佛感受到了什麽危險的氣氛,弓着背踮着腳往後退去了花壇裏。
柏學丞還毫無所覺,他想:怎麽會一直就沒發現呢?
他下意識點開了自己和維尼Bear的微信,裏面還有一些寥寥的對話。柏學丞恍悟,自己是設置了對方不可見自己的朋友圈,同時屏蔽了對方的朋友圈。
柏學丞對自己身邊的人有一個清晰的歸類,簡單粗暴地來說就是能看自己朋友圈的和不能看自己朋友圈的,以及自己不會屏蔽掉的朋友圈和會屏蔽掉的朋友圈。
很顯然屬于陌生人的“維尼Bear”就在既不能看自己的朋友圈同時會被屏蔽掉的那類裏。
此時他才終于點開了維尼Bear的朋友圈,心裏正咚咚跳,卻發現對方朋友圈裏空空如也。
他恍悟道:對方也是屏蔽了自己的。
兩人進了酒店,在電梯裏沉默着。
費廉問:“當時來簽合同的是你爸?”
柏學丞應了一聲:“我爸退休了沒事做,租房的事是他在打理。”
費廉點點頭,遲疑一下又問:“那微信是……”
“微信是我。”柏學丞手指夾着煙,摸了摸鼻頭,“他沒用智能手機。”
費廉明白了,仔細想想他跟柏學丞這幾年打的交道,彼此禮貌疏遠,完全不知道網絡那頭居然就是那張熟悉的面容,突然覺得莫名好笑。
費廉看着柏學丞打開酒店房門,房間已經被服務生打掃了一遍,窗戶大大開着,把最後那點過夜的酒精味也吹散了。
費廉想起來昨天接電話的那個人:“昨晚我給你打了個電話,當時接電話的人……”
柏學丞道:“哦,那是陳信。”
費廉:“……”
柏學丞拿了背包翻出了那瓶玻璃瓶,伸手遞過來:“你還挺浪漫啊。”他随口說。
費廉看了他一眼,伸手接了過來,語氣淡淡地:“有一年休假,一個人去海邊旅行撿的。”
他這話聽起來沒有任何問題,柏學丞的手卻突然一抖,手指仿佛痙攣了一下似的抽了抽。
——等攢夠機票錢我們就去海邊!
——好啊,關了手機,享受兩人世界,誰都找不到我們。
——我們要在天涯海角合影,撿滿一整瓶的貝殼,聽說那邊的珍珠項鏈超級便宜,給你媽我媽一人買他十串二十串……
——哈哈哈哈,柏學丞你有毛病嗎!
費廉拿着那玻璃瓶,低聲說:“看來你都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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