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禍起金衣 姐姐如不嫌棄,可喚我小字仙……
聶軻謝恩後到側旁便遇了越荷,驚詫喜悅之餘,憶起之前表露的心意,不由微覺尴尬。
正欲解釋,越荷已然搖頭微笑。聶軻一喜,便知無複多言。二人遂在一處坐了,剛要小聲地說話,殿內的詫異之聲卻已追着唱名聲響起——
那是一個素衣少女,面容柔美而秀麗。然而細看不難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有着極為倔強堅強的內心。這些品質從她眼形秀氣的眸子、微微顫抖的肩膀閃現和流露。
她跪伏在地,身子有些微顫,但大體仍保持鎮靜。少女确然是很美的,然而引起驚異的卻并非是少女的美貌——
“……鎮國公次女金羽,金黃色綢緞。”
洛婕妤低聲地念出書冊上的內容,一對好看的眉毛微微蹙着。她道:
“不是說不會做衣裳的都主動退出了嗎?怎麽金小姐……”
洛微言倒無為難金羽的心思,畢竟這也是必選名單上的一人,等閑黜落不了。然而有些事總要問清楚,也借機看一看各位新宮嫔的為人品性如何。
“前頭不有顧盼的鬥篷麽?”玉河嗤笑,顯是心有成見。
洛婕妤未搭她的話頭,只是端看金氏作答。皇帝亦皺眉看向金羽,此番世家所送女子中,只見了鐘薇溫婉懂事。顧盼看着便桀骜不服管,而這個金羽卻……
只見金羽柔順下拜,背脊卻是挺得筆直。她自袖中取出一物,雙手托舉,高高置在頭頂:
“聖上容禀,此乃臣女複選所制之物。”
那赫然是一條男子用的金龍腰帶。
——————
藍色的匙葉草藏在她的烏發間,小巧、玲珑。金羽鎮定地舉着自己的腰帶,不去理會周圍驟然嘈雜起來的議論聲,只靜靜道:“臣女縫制腰帶一條,獻給君上。”
“你好大的膽子!”玉河不忿,一拍桌案便要站起來斥責,直吓得瓊華連聲“小心動了胎氣”。李玉河卻不理會,只憤憤道:“一個兩個都不想着好好在女紅上用心——算計些什麽歪心思呢!莫非規矩沒聽清麽?只會來投機獻媚!”
顯然,她仍對先前馮韞玉的“投機取巧”耿耿于懷,卻一并發洩給了金羽。
金羽素淨的面皮微微漲紅,但她卻不辯駁,只是垂首道:
“臣女不敢。臣女自知入選無望,然不願丢了鎮國公府臉面,故連夜趕制此物,以表國公府忠君報君之意。”
“且聽她解釋一二。”洛婕妤用商量的語氣說話。玉河扭頭不理,卻算是默許了。
只見金羽仍倔強地高高捧着那腰帶,道:“臣女無德,日前便制好一件烏金彩繡祥雲紋石榴裙,然而昨日晚間再驗看時,卻發現裙裝不知被何人劃開一道長痕,已無法修補。”
“臣女明白一人一匹布的規則,也不敢為自己無力看護禦賜之物叫屈,只得尋出裁衣剩下的邊角料制成一條金龍腰帶獻給聖上。一則,表鎮國公府對陛下尊崇之情、忠君之意。二則,不致使人以為鎮國公的家風不善,女兒怯懦到故意劃衣避選、誣陷旁人。”
她這般口齒清楚、條理清晰,令人不由生出好感。皇帝聽得微微點頭,想她不怨旁人,只是自責、盡力彌補,又見她神色有些憔悴,顯然是連夜補制。那些許邊角料要連綴成一條腰帶又談何容易,遂道:“取腰帶來。”
自有宮人去将腰帶捧來,只見金光耀耀,那祥龍亦栩栩如生,似要騰飛。皇帝細細看了一回,贊道:“金家淑女的針線的确很好。”
金羽的神色裏終有了一絲如釋重負:“如此,臣女不致使家門太過蒙羞了。”
玉河聽得金羽被人劃破衣裳的事情,心下不由生出幾分同情,但也存了些懷疑。便命道:“瓊英,去取金氏原先制的衣裳來給本宮瞧瞧。”瓊英應諾。
不多時取來衣裳,玉河細細驗看,果然精美絕倫一件裙裝,唯獨中間裂開極大口子不能縫補,不由撫之嘆息。而金羽依然垂首跪着,不發一言。
皇帝亦瞧了衣裳,道:“既如此,着人徹查此事。”
盡管他向來信奉“放養”,不愛理會小節——自己若沒本事護住衣料,落選豈不活該,這本就是選拔的一部分——然而衆目睽睽,也實在沒必要包庇犯錯的品行不端之人。再者說金羽的不卑不亢、鎮定勇敢已給他留下極好的深刻印象:“那麽,金氏便留用罷。”
又溫言撫慰:“衣料之事,朕會還你個公道。”
金羽驟然拜倒在地——與其說是拜倒,倒不如說她是緊張之下沒了知覺,驟然放松軟倒在地。但即便如此也未失名門風範。原先各種心思都被此刻的宛若新生所沖淡,金羽喜極而泣:“臣女感謝陛下厚恩!”
她終于,保住了鎮國公府的顏面。而為此付出的代價,也顯得不足一提了。
——————
那一日,最後一個入選的女子,是前朝莊敏公主之女楚懷蘭。她着一身墨綠色騎裝,手持玫紅芍藥怒放。眉眼俊秀,遠看雌雄莫辨,也的确風姿不俗。不善女紅的楚懷蘭,靠着身別出心裁的打扮出了彩——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必定會入選的原因。
景宣七年選秀,計有入選秀女七人。
這些秀女們将會暫居在溫室殿中,由老宮女教導宮內規矩。而一夜心緒難言的歇息後,各位秀女的位份便已有明旨發下,正是由李貴妃與洛婕妤二人拟定、又由聖上審閱過的。
左拾遺顧無益次女顧盼,封從五品芳媛。
右相鐘優之女鐘薇,封正六品嫔。
忠義将軍越威孫女越荷,封從六品貴人。
鎮國公金述岱次女金羽,封從六品貴人。
前莊敏公主傅氏之女楚懷蘭,封正七品美人。
錢塘縣令馮度文之女馮韞玉,封從七品少使。
淮陰商賈聶大仰之女聶軻,封正八品采女。
這回的分封結果頗能叫人琢磨出一些特殊意味來:鐘薇的家世最好,位份卻被顧盼壓了一頭。皇帝也還寵信右相,只是終究更敬愛養母。而也許正是因為太後家衰微,顧盼才更能被擡賞起來。
論起對前朝遺民的影響力,越荷決計不如楚懷蘭,然而位份亦是由她壓了對方一級,或許皇帝意在表明無論前朝身份如何,入了後宮便得通通廢了去,按新朝的規矩論。這是樹立權威。
金羽的出身封到貴人不出奇,但考慮到她沒保管好衣料的失誤,能封從六品足見皇帝對她有心。馮韞玉和聶軻的家世在宮中俱是不值一提,分別封了從七和正八的品級。選秀那日皇帝分明更喜愛聶軻,卻并未因此擡舉她,看來是極輕賤商賈的态度。
聽說自己位份的時候,顧盼并沒露出什麽歡喜神色,反而有些一閃而過的厭倦。鐘薇倒是落落大方地接受恭喜,也笑盈盈地說了些來日互相扶持的話。
楚懷蘭有些自矜身份,對自己被越荷壓了一頭頗不舒服,但也清楚不是對方的錯,沒多久仍和她如常往來。馮韞玉很擅交際,雖稱不上長袖善舞,但天生的親和力足以叫大部分人對她生出好感。而聶軻與金羽二人竟然是舊識。
那一日,越荷去金羽處探訪,卻聞門內隐有哽咽之聲。聶軻的聲音裏充滿了強行壓抑的怒火與鄙薄:“……你不能這麽慣着她!素素,你怎麽敢……”
“聶姐姐也在麽?”此時再離開未免不妥,越荷即刻揚聲敲門,門內的聲音戛然而止。須臾,雙目通紅的金羽過來開了門:
“讓越貴人見笑。”
“金姐姐叫我越荷罷。”越荷道。看她們神情尴尬慌張,便一副沒聽到多少東西的樣子,只追問道:“原來聶姐姐和金姐姐這樣相熟?只是方才我隐約聽到聶姐姐喚金姐姐作素素?”
聶軻的神情略松弛了些,道:“我自來與父親走南闖北的——她家新搬來京城不久,從前卻是住在西蜀的。我與素——我與她的确早已相識。至于素素……”
“那是我的乳名。”金羽搶着答道,又對越荷微笑,“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告訴軻姊別提她也不肯聽。我已大了,很不樂意聽人家叫我乳名。”
又補充道:“我小字仙兒,越姐姐如不嫌棄,可喚我小字。”
“金仙兒。”越荷口裏咀嚼了一回,笑道,“是個好名字。”
金羽與聶軻相視,似乎達成一種無言的默契。而越荷亦不再深究,和兩人随意地閑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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