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争奇鬥豔 “可‘荷’字犯了臣妾和姐姐……

接下來的秀女中果見幾個配有粉色滾邊鑲邊、宮縧坎肩的。然而沒了初次聞知的驚喜,這些秀女也确不如馮韞玉之品貌,俱是落選。

亦有故作聰明之人未按規定行事,在禦花園中見了好花便舍去先前所折,偷摸丢了的。這些秀女,玉河早拿了宮女的記錄在手,凡碰上必譏嘲一番,這才解了煩悶。

其實犯下這些錯誤的多半是民間女子,唯恐不能入選,而世家出來的不說早學了禮儀規矩,更是心中有底。玉河居高臨下,只覺得那許多人是枉費心機。

此番選秀注定了不會采選多少民間美人。三年前景宣朝初次選秀的時候,只選了五人,不是民女便是大家族的偏支,如今位份最高的也只是貴姬罷了。而這一回,應選的世家之女卻是格外的多。

玉河皺眉看向名冊,上頭所謂的必選之人就有足足五個!

右相之女鐘薇、鎮國公次女金羽、左拾遺次女顧盼、前朝莊敏公主之女楚懷蘭、前朝越威将軍孫女越荷。最後一個竟還與她姐姐月河同名,看了便心中膩煩。

盡管江承光給她姐姐改了名字,但玉河卻對那個新名字毫無半點親切感,心中仍當姐姐叫做“李月河”,看那名字時自然也分外礙眼。

身子在座位上扭了幾扭,便惹來皇帝的關注。玉河甜笑撒嬌,答了聲沒事。

李玉河忽然有些同情殿下那些戰戰兢兢的女子——皇帝勤勉,更非好色之人。在已內定了五人的情況下,民女約莫只會選二三個充數罷。真是可憐她們這樣争破了頭!

又想到自己就坐在皇帝身邊,春風得意、後宮最貴,不由綻放明媚笑靥。

那笑意才到嘴邊便驟然收住,轉而化為驚訝。杏眼輕揚的女子快步踏入,風帶起鬥篷邊緣。

天青色鬥篷只是粗粗裁剪而成,相較于其餘女子的精細裁制,這鬥篷簡直可以說是直接拿那天青綢緞裹在自己身上一般了——上首三人手中的名冊都記錄着各位秀女所挑中的料子顏色,因此很快反應過來那鬥篷便是顧盼的作品!竟是這般敷衍?

太監正唱名道:

“左拾遺顧無益之女顧盼觐見——”

——————

茶梅開在鬓角,顧盼不自在地福身一拜。

這是一朵雜色茶梅,小小的開了沒幾日,在禦花園裏原是要被清理的。是半邊紅半邊白的顏色,中間又多有斑駁交錯之處。除初看令人皺眉後,細瞧倒也有幾分意趣。然而此刻卻無人留心那朵茶梅,目光俱都投注在天青色的鬥篷上,端看顧盼如何解釋。

玉河性急,已是揚聲問道:

“顧小姐這鬥篷倒取巧,不知可否同我們分說個中緣由?”

顧盼圓而美的大眼流露出冷淡麻木的色彩,卻猶有一絲掙紮。她道:

“臣女手拙。”

簡簡單單四個字,并無多加解釋之意,擺明是不願給面子。若是尋常女子畏懼落選,縱然真的手拙也少不得想法子辯解,但顧盼卻一幅聽之任之的樣子。皇帝不由微皺眉頭。

洛婕妤輕聲向皇帝道:“這是太後娘娘的侄女。”

皇帝頓時明白此女不僅要選,還要高封,心下已生了幾分淡淡抵觸。顧太後是他養母,與他向來感情融洽,為人亦是明理慈和,從不仗着身份在後宮攬權,更不為家裏請封讨賞。這樣的賢太後,皇帝自然萬分敬重,多加孝敬。

顧氏家族所有的福氣似都用在捧出了顧太後一人上,近年來愈發地後繼無力。縱然皇帝好心給舅父授官,對方卻實在魯鈍懦弱,總是辦不好差事。

原看他兒子有幾分堪造,預備等入了翰林再擡舉的。不幸這位大公子去歲夭折,實在斷送了整個顧家未來的希望。

為不至使家族太過沒落,太後難得向皇帝開了一次口,請他納一個顧家女兒入宮,好歹維持一些體面,也再保顧家的尊榮幾年。皇帝自是應允。

然而他和太後的合計雖好,卻不料這顧家送來的女兒似不懂事。皇帝白遭了顧盼的輕慢态度,心下如何能喜。好在洛婕妤懂得打圓場,已輕笑道:

“顧小姐如此聰明靈巧,想來也懂得侍奉君上。不若留下她罷?”

皇帝對洛婕妤的識趣感到滿意,瞥了殿下容色殊麗的顧盼一眼,略點頭道:“留罷。”卻沒見着顧盼聽見太監唱名時晦澀的神情。

她低着頭默默到一邊的小幾坐下,聽見太監叫的下一個名字是:

“忠義将軍越威孫女越荷觐見——”

——————

雲鬓簪了一朵濃紫似墨的牡丹,許是灑了些金粉,故這暗沉便有了奪目的閃耀。绛紫裙衫上大朵大朵的金線牡丹鋪開,給人以眼花缭亂之感,卻不及主人風采動人心魄。

薄施粉黛的女子身着深紫縷金牡丹雲錦宮裝,緩步邁入時,竟讓人錯覺這非是來參選的秀女,而是一位姍姍來遲的娘娘。那匹選緞時無人理會的绛紫雲錦,本不是妙齡少女能輕易穿出彩的。然而披在越荷身上,卻毫無違和之感,使人只想贊一句“名花傾國”。

可惜身形過于單薄,像是久病初愈。此刻平平福身,聲如風過松林:

“民女越荷,參拜聖上——李貴妃、洛婕妤。”

早在她入殿的那一刻,皇帝已豁的站了起來。此刻更是望着她,嘴唇微微蠕動:

“……月河?”

越荷道:“民女越荷。”無波無瀾。

殿內氣氛一時沉凝奇特,只留下皇帝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和驀然又坐下的聲音。忽然一聲輕笑傳來,打破一室靜寂。李貴妃與長姐相似的鳳眸微微眯起,竟是笑了出來:

“你倒乖覺,知道自稱民女。”

可是——那女子進殿的一瞬間,她竟也如聖上一般,錯以為那是姐姐。于是到了看清越荷面容的那一刻,一種錯認親姐的羞惱與此人竟敢相似于姐姐的憤怒共同沖上心頭,玉河幾乎是脫口而出。她怎麽可能認錯自己的親姐姐?

越荷心下刺痛,不是為妹妹口氣中透出的輕蔑,而是為這一刻如此清晰的親人陌路。而江承光卻只是盯着她的臉看,許久,才緩緩舒展了身體。仍舊是看她,聲音輕浮地不似真實。

他道:“越荷……很好的名字。”

這兩個字他分明在名冊上認見過的。可是,越荷長得并不像李月河。她比她美麗多了,除了都有一雙鳳眼外,臉頰身形找不到一處相似的。他竟還是認錯了。莫非是因為容妃送的牡丹麽?

“聖上,可秀女名中的‘荷’字犯了臣妾和姐姐的名諱呀!”玉河急道,拉住江承光臂膀。不知為何,她極不願意去看越荷的臉。心中莫名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她只道是自己太厭惡對方了。

江承光終于從虛幻中醒來,他緩緩道:“昔日賢德貴妃名‘月河’,亦不曾要慧婕妤‘卿月’改名。小玉,你當學你姐姐的品格。越氏的名字朕聽着頗好,罷了吧。”

玉河心下不喜,但亦不敢反駁,只得狠狠瞪了階下的越荷一眼。她又氣惱跺腳,見江承光皺眉這才趕緊捏了帕子坐好。

江承光又看越荷一眼,道:“留罷。”他似乎察覺到自己剛才的失态,轉過頭去不願看她了。

越荷心中滋味難辨,又是好笑又是沉郁,還有一種難言的哀愁決絕之意。她回來了,如她死前對蘇合真的賭咒一般,以新人“越荷”的身份。

這是一條絕不能回頭之路,但為何她自己還不曾驚怒慌亂,那些曾經的故人卻一個個露出了迥異的面目呢。

至少她是絕不相信江承光會真心懷念她的。

福身謝恩,緩緩退到一邊,不再多言。

——————

又是不出彩的十餘人,盡管個個貌美手巧卻難以挑起皇帝興味,都是黜落不用。如今時間過半,采選中的四人中,竟僅有馮韞玉一人是真正被挑出來的,可見民女入選之艱難。

玉河坐了許久,便有些不耐。忽聽太監唱名“聶軻”,頓時拍手笑道:“這倒奇了!又是聶政又是荊軻的,想必是位俠女。”皇帝聽了亦笑。

他從剛才便一直在很認真地看秀女,頭不曾往另一邊扭過。如今見玉河說得有趣,也是展了歡顏。正要再打趣兩句,已見聶軻步到階下。

女子身着正紅彈墨蝶紋百褶裙,襯得她英氣勃勃的面容多出三分妩媚來。肌膚白皙,身姿挺拔似白楊,烏黑濃發間簪着潔白的茉莉芬芳。三種極致濃烈的顏色撞在一起,更令聶軻的容貌氣質顯得驚豔無比,一瞬間便強勢奪了所有人的眼眸。

皇帝的神情便不自覺地流露了些欣賞來。玉河訝異,洛婕妤則是皺着眉頭翻開冊子細細查驗,秀女聶軻與楚懷蘭交換綢緞——眉頭舒展開。

如此,縱然聶氏入選,也會惡了太後。而楚氏沒有老實受罰,在太後處的印象怕要更壞。有了錯處的,終歸比尋常的更好拿捏些。

不過照規矩終歸得問一聲:“正紅色乃是正妻方能用,聶小姐這一身……”話不必說盡,白露鋒芒。但那衣裙似嫁衣卻是誰都能瞧見的。再看名冊确認:商女!

越荷亦在一旁瞧見,心中思量着,聶軻當日所言果然是真心話。她這樣裁剪留了不少餘地,回去再修改補綴便是一件華美嫁衣,又是天家賜的料子——這般灑脫如何不令人羨慕!

然而,以她對皇帝的了解,江承光卻似已動心……

果然聶軻尚未開口,江承光已然笑道:

“話雖如此,聶氏如今尚為閨閣女兒,穿正紅卻是無妨。”他眼底有一絲驚豔之色,又很快抹去,“這樣很好看。”

“那便依聖上所言罷。”玉河接話,又不服地警告,“入宮後可不許再用正紅了,當年即使我姐姐也沒能用上——”

“玉河。”皇帝聲音淡淡,聽不出喜怒。

玉河撇嘴,摸了摸尚未顯懷的肚子。皇帝對她是很疼愛的,她也十分戀慕皇帝——可對方總不願意提到姐姐。上回不過随口提了一句,他就大發雷霆。今次約莫也是看在她懷孕的面兒上——

“不讓我提我偏提。”她有些任性地想着,心下冒出和姐姐争個高下的念頭,“難道他還念着姐姐嗎?可是、可是——他又為什麽不肯追封姐姐當皇後呢?”

聶軻面上有驚詫之色閃躍,片刻後又化作釋然。盡管眉眼間還殘了一絲不樂,也很快為英豔之色驅散:“謝聖上、兩位娘娘恩德。”暗笑自己小女兒态了。

雖則陰差陽錯還是入選,但好歹也曾做此打算,光耀門楣亦是好事一樁!

于是豁然開朗,再無郁色。神情爽利,更添風采。恰如一株春日的白楊樹般,挺拔而茁壯,透着勃勃的美麗生機,令見到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投去驚豔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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