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合情自展 “……李娘娘?”
越荷思及此處, 雖遺憾來不及與魏紫敘話,仍是匆匆起身,又不忘拍了婢女的手以示安慰。
身後, 魏紫飛快拭去了眼角一點晶瑩, 若無其事地跟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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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貴嫔素來性情驕矜,越荷做好了被請去捧她的準備。卻不料白白虛驚一場。
那宮人來傳遞的意思極為簡單:貴嫔身子不适,近日免越嫔請安。
越荷聞言, 頗感訝異。以霍妩的性情,應該會大肆炫耀其身孕才是, 竟然這般謹慎小心?
又與那宮人關懷問候幾句宜貴嫔的情況,這才命桑葚好生送了她去。
過後讓人更加看緊門戶,想要相安無事。
只是,宜貴嫔的孕中不适似乎比所有人預料中,來得更為嚴重。
當日晚間,皇帝招幸少使馮韞玉, 而就在馮少使與皇帝初初寬衣之時, 宜貴嫔的宮女紅绡闖進了長信宮扶風閣, 并以“貴嫔身子不适”為由請走了江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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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宮承晖殿。
玉河将手輕柔地放上了尚未隆起的小腹, 與姐姐生得極為相似的鳳眸卻是冷冷擡起。
“怎麽?馮氏晉了才人?”
瓊華垂首, 恭敬回道:“回娘娘的話, 金華閣那邊的消息,口谕已下了。聽聞是宜貴嫔主動提出的補償, 另外還賜了不少首飾。”
玉河冷笑道:“好個宜貴嫔!都是懷了身子, 她倒比本宮更金貴三分!成日裏裝模作樣的, 猖狂個什麽勁兒?哼,現下假惺惺地打賞了人就作罷?這落的可是本宮長信宮的臉!”
主位嫔妃對本宮妃嫔不僅有管理之權,更有教導愛護之責。且那馮氏溫順靜默, 玉河雖嫌她過于小家子氣,卻也曾有心擡舉一二。
如今她認定了霍妩是在拿腔作調,與她為難,心中極為不忿。玉河越想越氣,竟是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案上。
“嘶——”她疼地抽了口冷氣。瓊英急道:“娘娘仔細手疼!”忙拿起玉河的手小心翼翼地揉着。玉河只是任她動作,眉頭越皺越緊,突然發問道:
“章婕妤那邊,重陽宴準備得怎麽樣了?”
瓊華有些擔憂地看着主子的面色:
“應該差不多了。章婕妤也是宮裏的老人,不會出纰漏的。”
玉河冷哼一聲:“好!她敢叫我長信宮的人丢醜,我便要落她仙都宮人的臉面!”
“去,請丁修儀來一趟罷——對了,再叫給馮才人那送兩只羊脂玉镯去,好生勸慰一番。告訴她,本宮絕不會對此等歪風邪氣坐視不理,必給她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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韞玉晉了才人,卻是這般尴尬的境地。此後數日,宜貴嫔仍是頭暈惡心不斷,皇帝來後宮多是探望她。因此,馮韞玉的招幸也是一推再推。
現下後宮中人嘲笑的對象已不再是楚懷蘭,而是換成了馮韞玉。
只馮才人和楚懷蘭不同,她素來是個綿軟文靜的性子。旁人酸她幾句,縱是再刻薄她也只是漲紅了面皮溫順聽着,久而久之旁人不僅覺得無趣,心中反倒略略泛出愧意來,見馮才人仍是溫柔地問好,不由生了些好感。與當初楚懷蘭的待遇,可謂是天上地下。
因宜貴嫔孕中強行霸占皇帝的緣故,玉河極是不滿,差點兒就想也仗着自己的身孕鬧上幾回。然她終究擔心真的詛咒了孩兒,便悶悶作罷。只是到底不樂。
越荷與宜貴嫔同居仙都宮,自然比玉河更清楚些內情。
霍妩的孕中反應的确極為強烈,已連着免了她數日請安,更是一再推遲了搬遷去和歡殿的日子。鎮日裏,金華閣都有宮人擡着腳跟快速奔走,連帶着薛修媛也是面含憂色。
越荷遠遠地望見那些低聲交流的宮人,以及金華閣偶爾掃出的碎瓷片,只覺心中有一股不祥之意,似陰霾揮之不去。
這段日子霍妩愈發心躁,連她身邊最得臉的紅绡都被罰過兩三回了,旁的更不知怎樣。連帶着,仙都宮也有些陰雲密布,人人臉上少見笑影兒。
越荷在牡丹閣坐久了,漸覺心煩氣躁。
她察覺随着霍妩的懷孕,宮中又有一股暗流在湧動。如今她并非前世羽翼豐滿的貴妃,決計無力摻和進去,反而要留心不能被人利用。
留下最為忠心勤謹的桑葚看家,越荷攜姚黃、魏紫二婢出門,探望楚懷蘭,亦借此散心。
仙都宮位居西宮正南方位,與未央宮隔太液湖相望。
這是京中的潮白河水引流到此,宮女一路撈去枯枝腐葉,便極幹淨清澈,成了妃嫔們散心的太液湖,也叫做蓬萊池。
越荷步行未久,便近太液湖。遠遠才覺得水霧迷蒙,已見一素衣美人攜一女童立在湖畔。她心中忽然一刺,正想悄無聲息地避開,那女童已轉過身來,展顏笑道:
“母妃您瞧,那兒有個美人姐姐。”
蘇合真回首,那蟬鬓含着的玉蝶綴珠步搖微微搖曳。她着月牙白并蒂蓮素錦留仙裙,外搭對襟羽紗長裳。風來衣裙起,似是飄飄欲去、臨風不勝的仙子。
越荷見躲閃不及,只得近前俯身行禮:
“蘇貴妃玉安。大公主玉安。”
合真微微一笑,發若烏木卻偏偏面容勝雪。若非越荷一月前才在禦花園見過她一面,怎樣都無法相信,人的面色竟還能更蒼白一些——她的病容哪怕是最不通醫術之人也能輕易看出。
貴妃消瘦的身子裹在寬大的衣裙之中,似乎風一吹,就要飛走了。
“越嫔起吧。”
越荷遂起身,心底如堅冰之冷。
她已不願看對方面容,多牽扯無益:“嫔妾無意打擾貴妃與公主,先行告——”
“母妃,這位姐姐好親切。”卻是大公主帶着疑惑的聲音。
這孩子睜了一雙烏黑似葡萄的溜圓眼睛,正盯着她看。越荷一時啞然,卻見合真撫了撫公主的頭發,柔聲道:“梓安,這是越嫔。”
越荷心口一酸。當初她與蘇合真尚且交好之時,也時常去廣明殿看望大公主。
這孩子周歲便喪了母被抱到了蘇合真處,既是身份尊貴的嫡長公主,又是宮裏唯一一個孩子。彼時,太後、皇帝、貴妃、容妃四人,都将她放在心尖上疼着,公主也被養得天真乖巧、不知世事。
前世越荷也曾期待,若孩兒如大公主般也很好了。只可惜,她的孩子終究沒能來到這世上。但她一度确曾待梓安如親女。
未料……未料這個孩子還記得自己麽?她該有八歲了罷。
梓安卻已撒了合真的手,踩着軟底珍珠鞋蹭到越荷身邊來,仰起小小一張臉來。
她梳着丱發,兩大股烏發以垂金鎖、紅絲繩系結成對稱的二錐,放置在左右頭頂上。自髻中引出的一小绺尾發,松松垂在杏黃色雲肩上。穿的是櫻紅色的散花衣裙,看起來格外甜美嬌俏。
公主仰臉望着越荷,小臉困惑且驚奇:“……李娘娘?”
越荷的心猛然一跳,張嘴欲支應過去卻愣愣說不出一句話來,似有百感交集。合真已溫聲喚道:“梓安,別鬧人家,到母妃這兒來。”
大公主軟軟喚了聲“母妃”,依言偎了過去,只仍回頭看越荷。蘇合真摸一摸她發上黃澄澄的金鎖,語氣似悵然:“梓安,可是想你李娘娘了麽?”
大公主悶悶地應了一聲,将臉埋在合真懷中:“兒臣很想念李娘娘。”
越荷眼中忽有難以抑制的酸楚。在誤以為身份被叫破的那一刻,她更多是慌亂不知所措。
可是逐漸回過神來,她又不能不被這小小的女孩所感動——宮裏竟然還有一個人在這般真誠地記得她、懷念她麽?甚至,她有一刻感到那雙稚童的黑眼睛是真正地認出了她來。
倘若、倘若她的孩子生下來,或許也會這麽可愛貼心罷。
心頭的苦澀酸楚,及對合真的恨意不甘在這一刻又前所未有地翻湧起來,幾成驚濤駭浪之勢。卻聞蘇合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她似要講話,心口卻襲來一陣強烈的疼痛。合真捂住心口咳嗽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妖異的紅潮。大公主急忙從合真懷中起身,将帕子遞給那瘦弱的女子:
“母妃!母妃!您又心口痛了麽?母妃,您別吹風了!咱們快回去罷!”
那素色手帕的一角,繡着潔白芬芳的玉簪花。
合真以帕掩面咳過一番,玉簪花上便暈染開了可怖的暗紅之色。她又虛弱地笑笑,将帕子帶血的地方不着痕跡折進去,口裏輕聲哄道:
“梓安乖,母妃沒事的。只是有些着涼了。”
大公主皺着眉頭:“母妃總這樣不保重自己。”她恹恹地,“母妃總該心疼梓安……梓安現今只有母妃了。”
合真心中一顫,掩去面上黯然,柔聲道:
“聽話,梓安。母妃沒事呢——半夏,起風了,速帶公主回去。本宮很快就來。”
半夏急道:“主子,您這身子——”卻在合真溫和的目光中讷讷住了聲。
只好牽住大公主手,默然一禮退下。
蘇合真沉默半晌,方對越荷道:“我這身子實不中用,叫越嫔看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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