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崇禮樓

我當然記得那日的飲宴。因着那日我見到了孟文博。文博是廢後孟氏的親侄、朝中孟學士的長子,年方二十,品貌自不必說,單是文才學識,這般子弟中便無人能出其右,他又是今年新科的狀元,瓊林赴宴、禦馬誇官,怎生的得意啊。

便是宮中女子也都聞其大名,如今知曉父皇在崇禮樓大宴各方才俊,今年新科狀元亦在其列,怎能不争先恐後欲一睹為快?更何況衆才俊樓下飲宴,若九公主獨坐樓上挑選郎君,似也太明顯了些,怎麽也要些姐妹陪伴的。

因此,宮中這幾個未出嫁的,年紀又不太小的,便都左右相陪。

待我們于樓上坐好,那些個才俊便魚貫而入。那些個家世好的坐得便離主位近些,差些的便離門近些。

最開始我并未注意到孟文博,倒不是他哪裏不好,只是這一群人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相貌都是不凡,單憑外表,誰又比誰出衆?

到了後來,父皇便出了一個題目,讓大家就戍邊為題,各抒已見。

其中有主張應他國之請,開放邊境城市,以示撫慰的;也有主張将邊境百姓內遷,從此以絕後患的;還有要征鄉民為兵,以抗夏、金的……林林總總,各執已見。人人都要在父皇面上表現,人人都想抱得美人歸,此時此地,雖不是戰場,雖不能鬥個你死我活,卻也是人人争先,寸步不肯相讓。

當時座上只有兩人未發一言。其中一個便是今日在路上盤問我的李家公子,另一個便是那孟文博。

就聽得父皇開口道:“衆家兒郎的見識果然不凡,想我大楚将來能得衆家兒郎相輔,必是愈加昌盛。”

衆人皆跪地山呼:“萬歲聖明,我等将皆盡所能,以效犬馬。”

接下來便是歌舞。宮中的歌舞,自是不同凡響。那些伶人的腰肢若細柳拂風,眼波如秋水含情,更兼歌喉婉轉,身姿玲珑……

那些才俊們适才也辯過了,也飲了酒,如今見一群妙齡女子在自己眼前扭來晃去,便有些把持不住,或雙目緊盯,或手舞足蹈,或拿了酒杯卻遲遲不肯吃下,或假做無意眼睛卻往樓上瞟來……

我當時雖看不清父皇的表情,可我想他一定是得意的,不然也不會安排這樣一場歌舞,若沒有這場歌舞,那才俊們的這些醜态又怎能夠看到?

歌舞罷了,父皇便問衆人:“衆家兒郎,今日可心悅?”

這本是一句平常話,主人請客人吃酒,飯罷都要問一聲“用得可好,吃得可飽”,客人們也都會致謝,道一句“酒足飯飽,多謝盛情”。

因此衆人便異口同聲道:“我等甚悅,多謝萬歲。”

原本我們都以為宴會将盡尾聲了,誰料到那孟文博此時卻站起身來,朝上深施一禮,說道:“臣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此話一出,莫說是廳堂之上的才俊們,便是樓上的我們也被他的無禮吓得臉色發白。

此時便聽得父皇問道:“是何事讓卿憂慮,又是何事讓卿喜悅?”

文博恭身答道:“适才皇上問我等戍邊之策,微臣心中思慮再三也難成一策,不能為皇上分憂,故而憂慮。後又飲美酒,又觀歌舞,見我大楚太平昌盛,我皇英明神武,故而歡喜。若有失禮這處還望皇上寬恕。”

顯然,父皇對文博的回答是滿意的,他道:“無妨。至于戎邊之策,适才所講的,你覺得如何?”

文博答道:“各位講得都有道理,臣怎敢妄加評論?只是凡事有利便有弊。我朝若是應他國之請,開放邊境城市,那夷人倒是得意了,可地方管轄便難上許多。再者我大楚百姓自給自足,并不需與那夷人互通有無。再有夷人兇悍,與此間若有摩擦,夷人難免借機生出事端。

若說到将邊境百姓內遷,臣亦是覺得不妥。百姓者最戀故土,若是內遷,所居何處,以何為生,這筆安置的銀錢又從何而出,且若內遷了,夷人不能得利,勢必将更深入內陸滋擾。我守軍卻也是無所應和,從此一片孤城,無有人煙,那與我大楚又有何用處?

便是征鄉民為兵,以抗夷人的,也是不得已時才做的,如今天下太平便廣征鄉兵,那禁兵豈不是更無用武之地了?”

我們坐在樓上,正對着各家才俊,因此便只能看見父皇的後背。聽完文博的這番話,父皇從龍榻上坐了起來挺直了腰背,他問道:“那依你之見呢?”

文博聞得這話,不慌不忙,侃侃道:“臣愚鈍,不敢紙上談兵。然我朝史實夷人來路卻也略知一二。夷人者,固然是茹毛飲血兇悍無比,對敵者手段殘忍令人發指,對親者卻能友愛協助,老吾以老,幼吾以幼。且夷人于戰場之上,無論是将是卒,皆肉袒赤搏沖鋒陣前,個個奮勇,人人争先,似并不畏懼生死。

如此虎狼之師,又豈是一般的兵士所能阻擋?

反觀我朝,兵士亦是勇猛,将帥亦是有謀略。只是戍邊之将每兩年一換,又多為內陸之人,不待他們熟悉了邊境情況便已到了換防的期限。如此一來,雖是解了戍邊将士的疾苦,卻因地形不熟、風俗不明而誤了先機。

縱是我朝将士個個勇猛如虎,然以他地之虎對抗本處之狼,還是吃虧太甚了。”

“以你之見,又待如何?”

“以臣愚見,莫如于戍邊之地就近招募兵士,一來熟悉地形,二來與夷人仇深似海,三來為着自家,于戰場上也定是拼盡全力的……”

朝堂上的事我自然不懂,戰場上的事我也沒有心思去聽,可那日我卻覺得立于座前對着父皇侃侃而談的文博是那樣的俊郎偉岸、豐姿俊秀,以致于身邊的玉瑤喚我都沒聽見。

直到玉瑤用手來推我,我才轉過神來。她見我如此,便笑道:“又發什麽呆?莫不是整日讀書,适才又神游了一番?”

我愛讀書,衆人都是知曉的,并且常用這個來取笑我。

沒辦法,我既不能如玉瑤那能一目十行,又不能如梁枞那樣出口成章,我似乎天生便不是讀書的料,今日讀了《千字文》,明日再讀,便全忘了。明日讀了《千字文》,後日再讀又全忘了。

如此反反複複,便是學過十分,能記住的,也只一二。為此我的那此兄妹姐弟們沒少取笑我,說什麽“夷女都是吃羊奶長大的,腦袋裏裝得都是奶豆腐,身上全是羊膻味兒,這樣的人生的孩子也只認得自己的名子便行了,還讀什麽《千字文》,學什麽百家詩,中原的東西也是誰想學便能學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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