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盂蘭盆節終于如期而至。

李昊岩到最後也沒有聯系家裏,只是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個菲傭,負責在這七天裏照顧他的起居飲食。

一放假,研究所就迅速地冷清下來。

偌大的一棟樓裏,只剩下不足十個人。

蕭瑜走在長而幽靜的走廊上,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腳步聲的回音,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心上。

今年的盂蘭盆節,只有三個病人還留在所裏。

蕭瑜先去另兩個人那裏看了看,沒什麽異常,然後徑直走到了407。

病房裏的電視開着,但被人調成了靜音,只能看見畫面裏有許多人在追着一顆黑白相間的球滿地跑。

是一場足球比賽。

李昊岩坐在床上,目光直直地落在電視屏幕上,卻沒有聚焦。

變幻莫測的光影倒映在他幽深的眼瞳裏,像是浮光掠影一般,有種驚人的吸引力。

蕭瑜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窗,靜靜看着這個人。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全身散發出的那種寂滅感,就好像全世界都被鎖在外面,而他已經無路可走,唯有在絕望中等待死亡。

此時此刻,他的身影仍然透露着寥落,卻沒了當初那種絕望的氣息,反而顯得很平靜,似乎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但沒有人知道,這種平靜下面,還掩藏着什麽樣的力量。

突然,李昊岩臉色一變,整個人猛地向旁邊栽倒。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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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抽一口涼氣,臉頰上的肌肉突起,激烈地顫動起來。

“啊——啊——!!”

他嘴裏發出痛苦的低吼,弓着身子想要去抱自己的右腿,卻苦于左腿正被高高吊起,根本無法彎腰,只能小範圍地左右晃動身體,用拳頭狠狠地捶打病床。

蕭瑜快步沖進去,按住他不停掙動的身體,大聲吼道:“不要亂動!”

然後伸手用力抱住他的右腿。

她心裏一沉。

他的右腿僵硬地像一塊石頭——果然是抽筋了。

“放松!李昊岩,右腿放松!”

她一邊大聲命令,一邊用左臂壓住李昊岩的右膝,然後用整只右臂抵住他的右腳腳心,用盡力氣地向後平壓。

“放松,不要抵抗,把腿伸直。”

蕭瑜怕自己力氣不夠,便把半個身子都壓上去,替他按壓腳掌。

李昊岩死死揪着身下的床單,眼睛瞪得大大的,喉嚨裏喘着粗氣,豆大的汗珠從額角不停滑落。

終于,他的喘息漸漸小下去,僵直的右腿也慢慢恢複了知覺。

蕭瑜感覺到手臂下的肌肉逐漸松緩,也松了口氣。

她站起身,這才感覺到,因為剛才太過用力,自己背後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李昊岩從疼痛中回過神來,渙散的目光慢慢落到蕭瑜臉上。

過了幾秒,他啞着聲音緩緩開口,“幸好沒把我送走。”

蕭瑜從床頭的紙巾盒裏抽了張紙巾,替自己擦擦額頭上的汗,冷着臉說道:“是後悔沒把你送走,送走就不關我的事了。”

李昊岩白着臉,扯動嘴角,對她笑了一下。

不笑還好,這一笑直接激起了蕭瑜心頭的火氣,聲音也嚴厲起來,“李昊岩!你到底想幹什麽!你這是第幾次抽筋了?為什麽我從來不知道!”

李昊岩平靜地說道:“既然你不知道,那就是第一次。”

“呸!”氣極的蕭瑜直接一口呸在他床前。一張臉煞得發青。

她是醫生,他到底是不是第一次抽筋,她會看不出來?

“李昊岩!你要是不想治了,就趁早給我滾出去!你以為你是誰?全世界就你一個人會逞英雄?扛着不說很厲害是不是?有本事你直接從這裏爬出去,我要是攔你一下,我就不姓蕭!”

李昊岩的眼神倏地暗下去。

他暗沉着眼,盯着蕭瑜看了好一陣,然後抿緊嘴唇,偏過頭,閉上了眼睛。

蕭瑜見他這幅油鹽不進的模樣,氣得心口都隐隐發痛,當即轉身大步離開。

一路沖回辦公室,砰地摔上門,巨大的聲響震得整條走廊都微微晃動了一下。

就在這時,放在衣兜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蕭瑜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心底的怒火,拿出手機一看,是一條短信。

【瑜姐,你猜我現在在哪裏?我在你樓下哦,快下來吧!——葉青】

望着這條不請自來的短信,蕭瑜有些發怔,片刻後才回過神來,趕忙回撥過去。

“瑜姐!”電話甫一接通,就傳來一個年輕而生機勃勃的聲音。

“葉青。”聽到久違的聲音,蕭瑜臉上也不自覺地帶上了笑容。

“瑜姐,我就在你家樓下,你快下來吧,我們一起去放河燈!”

“葉青,我今天值班,現在還在所裏,不在家。”

“啊——”葉青失望極了,“可我還想跟你一起去放河燈,我都準備好久了。”

蕭瑜側頭望向窗外,鴨川河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格外靜谧柔美。

“你過來研究所這邊吧,我們在這邊放燈好了。”

“真的?太好了!那我現在就過去!”

挂斷電話,蕭瑜呆怔了許久,最後,連醫師袍都忘了換,就這樣直接離開了研究所。

######

蕭瑜的公寓距離研究所不遠,葉青很快就到了。

“瑜姐!”遠遠望見蕭瑜,他就高聲大喊,一個勁兒地揮手。

蕭瑜看着他一路跑到跟前,忍不住驚嘆,“怎麽都長這麽高了?有一米九了吧。”

葉青撓撓腦袋,有些腼腆地笑着說道:“還沒有,就一米八八。”

“那也很高了,在日本,基本可以秒殺所有本土男人了。”

葉青笑嘻嘻地湊上來,習慣性地伸手挽住蕭瑜的胳膊,絲毫不覺得這個動作和他一米八八的身高有任何的不協調。

“瑜姐,你怎麽都不來東京看我啊?我一個人在學校,都快無聊死了。”

“你平時都在上課和實習,我也要上班,大家都忙得要死,哪還有空去看你?”蕭瑜白他一眼,懶懶地說道。

“哎呀,瑜姐你太傷我心了,你居然都不想我!虧我還一直那麽想你!”

“行了,騙誰呢?自己坦白,今年又換了幾個女朋友?”

葉青立刻傻笑起來,顧左右而言他,“瑜姐,你們這兒環境真好,空氣好新鮮啊!”

“臭小子。”蕭瑜橫他一眼,也懶得追問。

兩人手挽手走到河邊,下了河堤,走到一片松軟的草地上。

許多住在附近的居民,都選擇在這裏放河燈,随處可見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正在低聲祈禱。

漆黑的河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紫紅色的河燈,如同一顆顆星子蕩漾在水波裏,美麗不可方物。

葉青從背包裏取出兩盞河燈,三兩下弄好,又摸出兩支筆,遞了一支過來。

蕭瑜接過筆,對着河燈,卻突然不知道該寫些什麽。

猶豫半晌,終于提筆寫了四個字上去——事事安好。

葉青湊過來,看到那四個字,神色瞬間變得有些複雜。

蕭瑜扭頭想看他的,卻被他一下子遮住。

“瑜姐!你不能偷看!”

“你都看了我寫的,為什麽不能讓我看一眼?”

“哎呀反正就是不能給你看!快快,寫好了我們就去放燈!”

蕭瑜任由他拉到岸邊,蹲下去,将手中的燈點燃,放進河裏,再稍稍用力往外一推——

一盞罩着盈盈燈火的淺紫色河燈,就這樣飄飄晃晃地離了岸。

蕭瑜閉上眼,雙手合十在胸前,在心底默默地想。

願我關心的人,和關心我的人,事事安好。

願葉蒼,靈魂安息。

正要睜開眼,卻又突然想到什麽。

于是重新平心靜氣,默念完最後一句話。

願李昊岩,早日康複。

睜開眼,就看見葉青那張臉放大在面前。

蕭瑜推開他,“湊這麽近幹什麽?”

葉青托着下巴,神情在夜色的掩蓋下,顯得有些模糊,“我在想,瑜姐剛剛許了什麽願。”

“這還不簡單?我許願說,希望葉青在今年之內可以找到他真心喜歡的女生,再也不要整天出去拈花惹草了。”

“瑜姐!”葉青羞惱交加。

蕭瑜哈哈大笑起來。

葉青望着她的笑顏,一時間有些發愣。

突然,他開口說道:“瑜姐,我剛剛許願,希望你能重新開心起來。”

蕭瑜怔住了,臉上的笑意就像被人突然拿抹布擦掉了一樣,一下子全沒了,只留下一種滑稽的空白。

“你說什麽?”

“我說,我希望你能重新開心起來。”

葉青直直望着她,眼神通透得仿佛能看破人心。

蕭瑜避開他的視線,表情有些僵硬,“你傻了?沒看見我現在很開心嗎?”

“瑜姐!”葉青的聲音裏甚至帶了一絲懇求,“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蕭瑜沉默了,然後她突然站起身,冷淡道:“很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趕快回去吧。”

“蕭瑜!”葉青在身後大聲叫住她,甚至不給她反應的時間就飛快地說道,“我哥已經死了!葉蒼已經死了!你接受現實吧!放過你自己,也放過其他人吧!”

像是中了突如其來的定身咒,蕭瑜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微微發抖。

“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很難過,爸媽也一樣很難過!可是無論如何,大家的生活還在繼續,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了,不是嗎?”

“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年多,可你一直不肯放過你自己!你知道我們看着你,我們心裏有多難受嗎?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錯,你為什麽要一直把罪加在自己身上?”

葉青的聲音裏帶了絲哽咽。

“爸媽每次說起你,都會很難受,比想起哥哥還要難受一千倍、一萬倍!當我自私也好,我求求你,放手吧!你為了他痛苦再久,他也永遠不會知道了!你以為這是在贖罪,可這只是在懲罰那些還活着的人,那些還關心着你的人!”

“我們誰也沒有忘記他,誰也沒有背叛他。我們只是想繼續生活下去,想要過得開心一點,這樣,他在天上看到了,才會覺得安心,不是嗎?”

“蕭瑜,你也不希望,葉蒼到了天上,還要為你擔心吧?求求你,放過你自己吧!”

蕭瑜慢慢攥緊雙拳。

“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麽想的。”她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幾乎語不成句。

“我……”

“你說得對,我這麽做,确實是在讓其他人陪着我一起受罪……我向你,還有叔叔阿姨……道歉。”

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仿佛一劑醒神藥,瞬間刺痛了理智。

“但是,你有你選擇的路,我有我選擇的路,我不需要你來對我指手畫腳。”

“以後,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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