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接下去的幾天,蕭瑜沒有跟李昊岩說過一句話。

她仍舊是每天早晚兩次查房,但是每次都是查完就走,連多一秒的停留都沒有。

李昊岩不明白她那天到底為什麽那麽生氣,想了很久,也只能歸結于他的隐瞞。

或許在蕭瑜眼中,他的隐瞞,性質上等同于對于她身為醫生的權威的挑釁。

對她這樣一個習慣了在病房裏掌控一切的人來說,這種挑釁,無疑是一種變相的侮辱。

每每想到這裏,李昊岩就覺得,心底最深處有個地方有點發冷。

說不上什麽原因,就是覺得不好受。

所以他也懶得主動去打破僵局。

反正他知道,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一定會治好他。

哪怕只是為了維護她自己的驕傲。

######

盂蘭盆節假期結束,海老名教授如約把一對紙糊老虎帶給了蕭瑜。

蕭瑜看着手中造型讨喜的紙糊老虎,一時間有些無言。

“怎麽了,蕭?”

“沒什麽。”蕭瑜很快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笑笑,“只是突然發現,這東西好像暫時送不出去了。”

“出什麽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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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蕭瑜打起精神,将手中的病歷夾遞給海老名,“老師,這是我手上那個病人的情況,我想請您幫我看一看。”

“遇到棘手的問題了?”海老名将眼鏡架上鼻梁,接過了病歷。

蕭瑜将李昊岩的整個前期療程和現狀簡單講述了一遍,然後坦言道:“老師,我現在感覺有些投鼠忌器,拿不準到底應該如何進行下一步的診療。”

海老名教授仔細翻看着病歷,眉頭漸漸皺起來,“蕭,你這個病人,看起來情況并不理想啊。”

“是的,我之前也沒料到他的舊傷會有這麽大的影響。”

“蕭。我必須提醒你,以這個病人現在的情況看來,複原的把握不大,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蕭瑜卻搖搖頭,直接道:“我不需要做這種心理準備,老師。沒到最後一刻,我絕不放棄希望。”

“你啊……”

“老師,您再看看吧,看有沒有什麽我忽略的地方。”

海老名盯着病歷,擰眉沉思片刻,突然指着蕭瑜笑了,“蕭,你這真是‘撿了芝麻,丢了西瓜’啊。”

蕭瑜有些詫異。

海老名卻不說破,只笑道:“回去再好好想想,答案你一早就知道了。要我說,你這個病人雖然第一次手術沒成功,但卻變相地為你提供了更多的思考時間,也算是歪打正着。”

蕭瑜聽他這麽說,就知道是不可能問出個結果來了,于是也不多做糾纏,很快退了出來。

她一邊走,一邊反複思索着海老名最後那幾句話,結果走着走着,一擡頭,卻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407門口。

近一個月的時間,已經在她的身體裏養成了可怕的習慣,害她現在動不動就會走到這裏來。

蕭瑜後退兩步,正準備轉身離開,卻恰好撞見藤原從407走出來。

藤原合上門,一擡頭,看見是她,立刻禮貌地打招呼,“蕭醫生,早上好!”

“早上好,藤原。”

“蕭醫生是來看李先生的嗎?”藤原笑吟吟地說着,伸手就想去拉門。

“不用了。”蕭瑜忙制止他,“我不是來看他的。”

藤原驚訝地看看她,又扭頭看看病房門,突然問道:“蕭醫生,請原諒我的冒昧,您和李先生,是不是有什麽不愉快?”

蕭瑜微微一愣。

“不,并沒有,你為什麽這麽問?”

“可是,你們已經好幾天沒有說過話了。”

蕭瑜的聲音有些冷淡,“沒有哪條法律規定,醫生必須和他的病人說話。”

藤原微一遲疑,但還是鼓起勇氣說道:“事實上,我總覺得李先生近來的狀态不太好。這兩天他一直不肯說話,吃飯吃得很少,也不看電視了,總是望着窗子發呆。我想,這樣的狀态,對于他的身體也會造成傷害,所以才猜測……是我冒昧了。”

“不,你做得很好,是我疏忽了。”

蕭瑜皺起眉,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伸出手,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紙糊老虎遞了過去。

“這個,麻煩你交給他。”她想了想,補充道,“就說是你送的,不要提到我。”

藤原接過紙糊老虎,眼神裏有些恍然,“好的,我知道了。”

“從明天開始,叫食堂不要給他做早上的病號餐了,先停一段時間,他需要調節飲食。”

“還有,他的右腿一直被被子壓着,沒辦法活動,很容易抽筋。你最近多給他做一下腿部的按摩。”

藤原仔細聽着,然後一一答應下來。

######

目送着蕭瑜離開,藤原轉身進了407病房。

李昊岩正在假寐。

他最近食欲很差,身體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來,連臉上的線條都隐隐地重新凸顯了出來。

藤原走近床邊,将紙糊老虎輕輕放到床頭桌上,正要走開,卻聽見李昊岩在身後啞聲問道:“這是什麽?”

“你醒了,李先生。”藤原笑着将紙糊老虎遞過去,“這是大阪的特産,叫紙糊老虎,是當地最受歡迎的護身符,可以保佑您祛病消災,早日康複。”

“護身符?”

李昊岩自己就是屬虎的,看着可愛的金黃色小老虎,他感覺心情也稍微好了些。

“是送給我的嗎?”

“是的。”

“謝謝。”李昊岩低聲道謝,然後說道,“我還不知道你是大阪人。”

藤原猶豫了一下,說道:“其實,我并不是大阪人,李先生,我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

李昊岩一怔,眼裏飛快地閃過一絲光芒。

他擡起頭,盯着藤原,問道:“那這個是誰送給我的?”

藤原想了想,用一種很委婉的說法表達道:“就我所知,研究所裏只有海老名教授一位大阪人。”

“那是誰?”

李昊岩皺眉,難道是他想錯了?

下一秒,藤原的回答否認了他的懷疑。

“海老名教授是蕭醫生的老師。”

聽到這句話,李昊岩的心情一下子亮堂起來,幾乎是控制不住地勾起了唇角。

“這麽說,這是她送給我的?”

藤原也微微笑了。

雖然沒有得到明确的回答,但李昊岩心裏早已有了答案。

他将小老虎舉到眼前,仔仔細細地把玩,越看越覺得讨喜。

想了想,他又問道:“藤原,她還有沒有說什麽?”

“蕭醫生說,要暫停你每天早上的病號餐,還要我每天替你按摩右腿,以免抽筋。”

李昊岩聽着藤原的話,眼裏的笑意漸漸加深。

他将左手擡起來,輕輕握了握,似乎還能感受到當時緊握住的溫暖。

“明明就是熱的……”他閉上眼,把左手輕輕覆蓋在眼睛上,感受着掌心的暖意,用中文喃喃低語。

聲音裏的愉悅卻怎麽也控制不了。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

果然第二天早上,李昊岩的早餐又變回了特殊的骨頭粥。

粥是藤原拿來的,但他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誰的手筆。

于是,他一反前幾天的食欲不振,将一大碗粥吃得幹幹淨淨,一丁點兒都不剩。

他剛吃完早餐,蕭瑜就進來了,照例檢查了他的膝蓋和腿,記錄完病情,一句話都沒有,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

蕭瑜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李昊岩,目光和聲音都是一樣的波瀾不驚,“有事?”

這是她這麽多天來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李昊岩有些搞不懂了。

明明偷偷送自己護身符,又專門熬粥給他,但是面對面還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直直地回視着她,故意也把聲音也放得平平靜靜,“沒什麽,只是想謝謝你的粥。”

“我只是盡我的職責,以免有人最後好不了,卻把責任賴在我頭上。”蕭瑜冷聲說。

李昊岩知道她還在為那天的事生氣,想了想,還是選擇了主動道歉。

“關于抽筋的事,我沒告訴你,很抱歉。我只是以為那種事情不重要 ,不值得告訴你。”

蕭瑜冷笑一聲,雙手插.進口袋,眼帶譏诮,反問道:“那請問什麽事情值得告訴我?你的腿徹底廢了,這才足夠重要,是嗎?”

李昊岩的臉色和聲音一起沉下去。

“蕭瑜,我是認真地在跟你道歉,我不希望你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我選擇用什麽語氣說話,是我的自由。就好像李先生你選擇把什麽事情告訴我,是你的自由一樣。”

“如果你一定要對這件事耿耿于懷,那我也沒有辦法。”

僵硬着說完這句話,李昊岩轉身躺了下去,連眼睛都閉上了。

之後長達數分鐘的沉默中,兩個人,誰也沒有動作。

然後,蕭瑜突然走到病床前,彎下腰,将臉埋近李昊岩的耳朵,說道:“這句話,我只說一次,李昊岩,你最好聽清楚,并且牢牢記在心上。”

她的聲音很涼,很靜。

“在這間病房裏,你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我。”

溫熱的氣息撲在耳後,似乎正通過皮膚下那些脆弱的毛細血管,飛快地流竄過四肢百骸,激起身體裏不肯安分的電流。

李昊岩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

蕭瑜直起身。

她俯視着李昊岩僵直的背影,淡淡說道:“我不需要你用你任何的自以為是,來幫我判斷你的病情,相對的,我說的每一句話,你最好都在第一時間執行。”

李昊岩睜開眼,靜默的目光空落落地穿過窗戶,漂浮在空氣裏。

“我曾經說過,我沒有百分百把握治好你的腿,你聽好,關于那句話,我早就反悔了。”

“我說了會治好你,就一定說到做到。”

“哪怕你中途掉鏈子,我也絕對不會放棄。”

“至于你,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蕭瑜停頓了一下。

“相信我,從一開始,直到最後。”

像是被陽光刺痛,李昊岩驀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慢慢收緊手指,揪住了身下的床單。

半晌後,他突然低聲問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怎麽相信的問題,“如果還是不行呢?”

蕭瑜平靜地回答他,“沒有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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