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8月初

第九章

“談談？”蕭瑜挑眉，“談什麽？你的腿？”

“好啊。”李昊岩欣然同意。

蕭瑜突然用一種探照燈似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問道：“你今天亂吃東西了？”

“什麽？”

“我問你是不是亂吃東西了？怎麽不太正常？”

說着，不等他回答，蕭瑜擡手按了呼叫鈴，和藤原在通話器裏用日語很快對話了幾句。

李昊岩不知道藤原說了些什麽，但他清楚地看見，随着藤原在說話，蕭瑜的臉色一點點冷了下去。

她知道了……

李昊岩沒來由地就有這種感覺，同時只覺得後背驟然一涼。

果然，只見蕭瑜轉向他，用她那明明很平靜、卻偏偏能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平平直直地說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李昊岩一聽就知道她已經處在生氣的邊緣，幾乎是本能地，将自己正握在她手腕上的手往下一滑，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

“蕭瑜，我相信你。”

他的聲音還有些微啞，但低低沉沉的，一字一字說來，竟也有種不允許被質疑的莊重感。

蕭瑜的眼睛直直望進他眼裏。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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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相信你。”李昊岩說完，對着她輕輕笑了一下，正是那種能讓蕭瑜看得怔住的笑容。

蕭瑜別過眼。

過了幾秒鐘，她突然問了一句話，一句連她自己也沒想到的話。

“你說真的？”

李昊岩愣住了。

這樣固執地要求別人相信自己、卻又不敢相信自己得到了信任的蕭瑜，在他眼裏，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女孩，一個需要別人承認、更渴望得到承認的小女孩。

他心裏突然就松軟得不像話。

他下意識地将手中握着的那只手送到唇邊，在親上去的前一秒，才陡然反應過來，忙往邊上一側，讓那只手貼着自己的臉頰擦過去。

蕭瑜轉眸看他，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李昊岩低咳一聲，不去解釋自己剛剛的動作，只認真地說道：“真的，我相信你。”

蕭瑜直直地望着他，平日裏波瀾不驚的眼神裏，慢慢浮現出一些情緒。

被人攥在掌心的手指，突然抽動一下，就好像想要握住剛才那句話，不讓它溜走。

李昊岩更加用力地握緊她的手。

蕭瑜突然開口，聲音又變得跟平時沒什麽兩樣，“松手。”

見李昊岩沒反應，她掙了一下，“松手，痛。”

李昊岩這才慢慢放開。

蕭瑜将手抽回來放進衣兜，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平平靜靜地說道：“科研部的意思，我考慮過了。”

她看着李昊岩，明明是在解釋，卻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

“新研發出來的主動型智能仿生膝關節，雖然已經經過了第二次臨床試驗的驗證，但是仍然有很多缺陷。你的膝蓋已經不堪重負，如果貿然替換，效果卻不理想，那就真的只有放棄。我想，你應該不會蠢成這樣。”

“科研部的那些人，都是心裏只有研究的瘋子。”她說得無比順暢，絲毫不在意将以前的自己也罵了進去，“他們根本不會管你是誰、你想做什麽、你的未來到底要如何，他們心裏想的只有他們的研究。所以，他們的話，最不可信。”

她停頓一下，繼續說道：“不過，他們好歹有點腦子，有些話還是有道理。”

“雖然我這段時間一直在給你調養，但從這幾天的檢查結果來看，你的膝蓋，已經脆弱到不能再進行二次手術了。”她的眼神有些不易察覺的沉郁，“如果不替換關節，很可能陷入治療的瓶頸，要是放任膝蓋這樣不齊全地愈合，你以後就不用再想踢球了。”

她停下來。

李昊岩望着她，目光如湖。

“所以呢？”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有辦法。”

“我當然有辦法。”蕭瑜毫不謙虛地收下了他的稱贊。

“既然不能替換一個半成品，卻又不得不替換，那很簡單，直接替換個好的就行了。”

如此粗暴簡單的邏輯，聽得李昊岩一愣。

蕭瑜的眼中卻陡然綻放出無比自信的光彩，“科研部給出的實驗報告，估計要至少四個月才能完成仿生關節的研發攻關，拿出真正的完成品。但如果真的等到那個時候，黃花菜都涼了。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

她抿了抿嘴唇，聲音堅定不移。

“由我去帶頭攻關。”

李昊岩吃了一驚，“你去？”

“沒錯。”蕭瑜說着，忽然朝他笑了一下。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冷笑和嘲笑當然不算。

李昊岩猝不及防之下，只覺得腦子一嗡，一時間，只能想到四個字——驚塵破冰。

蕭瑜本就生得不差，五官秀致，唇紅膚白，單看容貌，可以說是标準的美女。

但作為醫生，生得太好也不是好事，尤其是她這種柔美的長相，在工作中很難取得病人的信服。

所以，她平時總是冷着臉，生生用氣勢壓倒容貌，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如今這種不近人情的作風。

也正因如此，她剛剛這一笑，才顯得分外驚豔。

偏偏蕭瑜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剛剛笑了，發現李昊岩走神，她猛一皺眉，“怎麽？你不信？”

李昊岩立刻回神，“不，我當然相信你。”

怎麽可能不信？

想想她的老師今天數過的那些光榮事跡，他根本不懷疑，她在醫學上是個絕對的天才。

蕭瑜似乎是哼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我這兩天仔細看過了他們之前的實驗報告，做了一個估算。如果我參與進去，保守估計，攻關時間可以縮減一個月。”

“如果三個月就能完成研發，再算上手術和術後修養的一個月，最快四個月之後你就可以開始複健，這樣的話，你完全有可能在八個月內康複！”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控制不住地揚起，眼睛熠熠生輝。

“怎麽樣？”她看着李昊岩問。

李昊岩卻從這簡簡單單三個字中，聽出了一種急需得到肯定的渴望。

他有些想笑，但還是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靜，微笑着說道：“很好，很厲害。”

蕭瑜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但是……”

“但是什麽？”蕭瑜挑眉看他。

李昊岩攤開手，問道：“你如果真的要參與研究，那還能分心照顧我嗎？”

蕭瑜愣住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李昊岩，眼睛裏的神采慢慢凍結，半晌後，掉頭就往外走。

“蕭瑜，別走！”李昊岩眼疾手快，拽住她的醫師袍，“你要去哪兒？”

蕭瑜默然片刻，才說：“我去想別的辦法。”

平靜的聲音裏，藏着絕難發現的懊惱。

但李昊岩發誓他聽出來了。

他心裏一暖，忍不住放緩了聲音，說道：“沒關系的，蕭瑜。”

蕭瑜沒有反應。

“真的沒關系，你去研究的時候，再可以安排別的醫生管我就好了。”

“不行！”蕭瑜想也不想地拒絕。

她轉過身瞪着他，目光尖銳而明亮，好像是在維護自己被侵犯的領地。

“為什麽不行？”

李昊岩對她的控制欲再了解不過，但仍然耐心地試着勸說她，他現在已經隐隐抓到了對付蕭瑜的辦法。

蕭瑜頓了一下，反問他：“你難道要讓別的醫生在你身上為所欲為嗎？”

這是當初她要送走他時，他說過的話。

今天被她原封不動地送回給他。

李昊岩又是窩心又是好笑，“怎麽會？”

“怎麽不會？他們知道你的腿恢複到什麽程度了嗎？他們知道每天該給你做什麽檢查嗎？他們知道每天要煮什麽給你吃嗎？他們知道該什麽時候給你做按摩嗎？”蕭瑜一口氣說了許多。

“好好好，我知道了。”李昊岩舉起手，示意投降，但溫和的目光還是停留在她臉上，“可是蕭瑜，這些東西，你都可以告訴他們，不是嗎？”

蕭瑜沒說話，就那樣直直地看着他。

李昊岩也看着她，靜靜地，帶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許久之後，蕭瑜轉身走了。

這一次，李昊岩沒有開口叫住她。

他知道，他已經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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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天傍晚，蕭瑜和另外兩個人一起，走進了407病房。

其中一個李昊岩見過，正是蕭瑜的老師，海老名教授。

而另一個，則是個陌生的女醫生，看上去三十來歲，是典型的日本人的長相。

蕭瑜給李昊岩做了簡單的介紹，“這是我的老師，你已經見過了，海老名健一教授，也是這裏臨床骨創傷科的主任。這位是中村美萊醫生，我的同事，從明天開始，将由她負責你的治療，直到我完成研究攻關。”

說完，她轉向中村美萊，微微鞠了一躬，說道：“中村醫生，這位就是李昊岩先生，以後還請你多多關照，拜托了。”

中村美萊跟着回禮，“是，請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蕭瑜直起腰，看向海老名，“老師……”

“放心吧，我也會幫忙照看你的病人，你安心去搞研究，争取盡快拿出結果。”海老名教授二話不說，将擔子擔了下來。

“真的非常感謝，老師！”

“行了，人也見過了，資料先前也交接過了，我和美萊先出去了。你有什麽話，抓緊時間跟李先生說吧。”

說着，海老名教授帶着中村美萊走了出去。

蕭瑜看着病房門被關上，回過頭，正對上李昊岩漆黑如湖的眼睛。

她開口說道：“中村醫生雖然科研經歷不多，但是臨床經驗比我更豐富，日常的檢查和給你調理身體的注意事項，我都跟她交代過了，她答應了我會照顧好你。”

“嗯。”

“你要遵守醫囑，不準又自以為是地亂來。如果有哪裏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時間跟醫生說，或者跟藤原說，他的英文比中村醫生好一些，你們交流起來比較方便。”

“嗯。”

“如果有嚴重的或者緊急的問題，就讓藤原去找老師。老師會幫你的。”

“好，我知道了。”

蕭瑜說完這些，想了想，說道：“就這些，你還有什麽問題？”

李昊岩靜靜地盯着她，看了一陣，才說：“留一個你的手機號給我吧。”

“嗯？”蕭瑜一時沒反應過來。

“萬一我有什麽突發狀況，誰也找不到的時候，好打電話給你。”

“不會有那種情況。藤原随時都在護士站，你一按鈴他就知道了。”

李昊岩理直氣壯極了，“那萬一呢？萬一他去上廁所了，醫生不在，教授也不在，而我又剛好發生了危險，怎麽辦？要讓我一個人等死嗎？”

蕭瑜皺起眉，“你別胡說，你傷的是腿，又不是腦子，怎麽會突然有危險？”

“都說了是萬一！”李昊岩堅持，“萬一是你能料到的嗎？你總不能看着我孤苦無依地等死吧？”

“好了，給你就是了。”蕭瑜的語氣不太高興，“什麽‘等死’，這種事能亂說嗎？”

說着，她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李昊岩順手存進了手機裏。

“沒別的問題了吧？”

李昊岩看着她，眨了下眼睛，突然又說道：“你會回來看我吧？”

蕭瑜突然語塞。

李昊岩立刻緊張起來，“喂！你該不會根本沒想過要回來看我吧？”

蕭瑜挑眉，“你以為搞科研是什麽？吃飯還是睡覺？有那麽多時間，愛因斯坦早被我克隆出來了。”

“那怎麽行！”李昊岩這才意識到，搞科研還有這種弊端，趕忙反駁道，“你都不來看看我，那你怎麽知道我恢複到什麽程度了？你研究那東西不是要給我用的嗎？你都不知道我的具體情況，如果研究出來不适合我用，那怎麽辦？”

蕭瑜聽了他的話，想想也算有道理，于是點點頭，“好吧。”

李昊岩還不放心，反複叮囑道：“一定要多回來看我，越頻繁越好，要随時跟進我的情況啊。”

“我知道了。”蕭瑜有些不耐，“不會讓你有事的。”

李昊岩見她不耐煩起來，識趣地住了口，心裏卻突然開始後悔，讓她去搞什麽科研，真的好嗎？

蕭瑜見他終于沒下文了，也松了口氣，“說完了吧？”

李昊岩點了下頭。

蕭瑜本想說“那我走了”，可不知怎麽的，突然就說不出這句話來。

她猶豫一下，說道：“李昊岩，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吧。”

“你說哪一句？”

蕭瑜瞪他一眼，“一定會治好你那句！”

“當然記得。”

他怎麽可能不記得？

“嗯，那就好。”

“蕭瑜。”李昊岩突然叫她，“不如我們定個約定吧。”

“約定？”

“對啊。”李昊岩的眼神專注，粼粼的湖水微微漾動，“你保證把那個什麽玩意兒研究出來，而我保證，在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裏，聽醫生的話，好好調養身體，等你回來的時候，給你一個可以直接上手術臺的李昊岩，怎麽樣？”

蕭瑜對于他今天不停地詛咒自己，感到很不滿意，“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沒人當你是啞巴。”

“那你到底敢不敢答應？”

“為什麽不敢？”

“那好，我們說好——沒完成任務的人，要答應對方任意一個要求。”

蕭瑜想了一下，提出自己的條件，“不能過分，不能無理取鬧。”

“好。”李昊岩微微笑着，伸出手，“拉鈎。”

蕭瑜将自己的手伸出去。

兩只小拇指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