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0月中下旬

☆、十四章

在普通人眼裏,李昊岩是個毋庸置疑的官二代,甚至算是官三代。

但他這個身份,實則摻雜了不少水分。

這件事,要從李家的背景說起。

如果把權貴階級劃分成超一流,一流,二流,三流和不入流,那以李家的實力,大概處于一流和二流之間。

李昊岩的爺爺當年在戰場上立過大功,一路磕磕絆絆地升上去,最後在地方軍隊裏擔任了一個頗有分量的官職,放在古時候,也算得上是一方大員。

因此,建國後,李家從寒門搖身一變,算是進入了權貴圈子。

但李家也只是在地方上有一定能量,因此,李昊岩的父親和叔伯幾個,最多也就在省裏頂了天,再想要往上走一步,卻是有些後繼乏力。

這種時候,李家就迫切需要外力的幫助。

而最好的方法,就是聯姻。

只可惜,當時李家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已成家,這件事只好作罷。

誰料,天有不測風雲,兩年後的夏天,李家長媳帶李家長孫出門游玩,卻意外遭遇了車禍。

李家長媳當場身亡,而時年剛滿六歲的李家長孫,李昊哲,卻因為被母親牢牢抱在懷裏,最終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

一年後,李昊哲的父親,以李家長子的身份,迎娶京城某高官的小女兒為續弦。

兩年後,李昊岩出生。

同年,他的父親平調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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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面上是平調,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實際上是一次升遷。

對于李家來說,更是相當于跨出了家族崛起的一大步。

在這種環境下出生的李昊岩,當時在李家極受寵愛,簡直就是全家人的心肝寶貝。

然而,就在他十歲那年,變故突生。

那年三月,他的外公和兩個舅舅,突然被匿名檢舉貪污受賄,贓款數目之龐大,簡直駭人聽聞。

一時間,全中國群情激奮,罵聲四起。

雙規,查繳,锒铛入獄,大廈傾頹……

一切,只發生在轉眼間。

李家本來還試圖奔走出力,但事情發生得太快,也結束得太快,短短兩個月,就已經塵埃落定,誰也無力回天。

李家眼見事不可為,為求自保,只好先将自家的聲名洗白。

那段時間,為了避開風頭,李昊岩和母親被他父親嚴令呆在家中,寸步不得離開。

別墅裏,甚至切斷了所有對外聯絡渠道。

每天,李昊岩只能看着日漸消瘦母親以淚洗面,不知所措。

李昊岩的母親,本來身體就不太好,大受打擊之下,積郁過度,很快便一病不起。

即使用了最好的藥,但不到四個月,還是撒手而去。

不久,李昊岩的父親又受到這場風波的影響,被重新打回了地方。

李家就像一條落水狗,被毫不留情地趕出了京城,甚至淪為了他人的笑柄。

因為這件事,李昊岩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李昊岩從小被嬌慣,性格霸道任性,以前有母親管着還好,現在母親沒了,家裏其他人又遷怒于他,更是疏于對他的管教。

他那時候年紀小,什麽都不懂,只知道随着自己的性子胡鬧,于是,變得越來越不受家裏喜歡。

就在那時,李昊哲剛好考上了大學。

或許是因為年幼喪母,李昊哲從小早熟,性格也非常沉穩。

以前有李昊岩這個寵兒的風頭掩蓋着,頂着長孫身份的他,看上去毫不起眼。

但現在,李昊岩一失寵,他自然而然地重新回到了衆人的視線裏。

所有人,包括他的父親,都突然發現——原來,家裏一直還藏着這麽一個優秀又聽話的孩子。

于是,李昊哲替代李昊岩,重新成為這個家關注的重心。

李昊哲成績不錯,考上的是京城的一所語言類名校。

四年後,他順利畢業,憑借自己的能力,進了外交部。

對于離開國家權力中心已經有四年的李家來說,這無疑是一劑強心針。

他也因此,被正式确立為李家下一代的核心人物。

至于李昊岩,在這個家裏,早就不再有人會去主動關注他了。

被嬌養出來的李昊岩,從小就是個小霸王,以致于上學時,動不動就跟人起沖突。

他母親還在的時候,堅決不允許他打架,無處發洩之下,他接觸到了足球,并就此愛上了這項激烈的運動。

母親去世後,他被家裏徹底忽略,又沒有朋友可以傾訴,只好把一腔心血都花在踢球上,幾乎是瘋狂地迷戀足球。

從小學到高中,他正經課沒上過多少,整天翹課,跑去隔壁的體校蹭足球教練的訓練課。

他能一路升學,全是靠了家裏的關系。

即使再不受重視,他也是李家的孩子,李家已經因為他丢過一次臉,卻決不允許有第二次。

李家可以沒有這個子孫,卻絕不能有一個連高中都畢不了業的子孫。

那時候,李家人都以為他踢球只是玩玩,并沒有放在心上。

或者可以說,他們都沒把李昊岩這個人放在心上。

對于他們而言,養着李昊岩,早就變成了跟養一只狗、一只貓沒什麽區別的事。只要每天按時給他喂食,別的什麽都不用做,當然,也不用期待李昊岩能給他們任何回報。

可是他們忘了,哪怕是一只狗、一只貓,也會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更何況是一個人。

######

高二那年,李昊岩聽說,有一只英國冠軍聯賽的球隊,要到中國來進行夏季集訓。

于是,他偷偷逃學去了球隊所在的城市,一個人在訓練場外面等了整整三天,終于找機會見到了球隊的主教練。

人生地不熟的彷徨,沒錢住旅館、只能靠在燈柱上睡覺的慘淡,害怕被家裏發現的提心吊膽,還有被英國教練和球員看輕的屈辱……

這些對于他來說,都不算什麽。

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他一定要踢球。

為了這個念頭,他幾乎是死纏爛打地向教練求來了一個機會。

他知道自己從小沒受過專業訓練,就算他的技巧再好,比起那些自小跟着專業教練學踢球的外國球員來說,差的也不僅僅是一兩年的距離。

但他自信,要比拼勁和執着,他不會比任何人少。

最終,他靠着這份毅力,打動了教練,跟球隊簽了兩年的學徒合同,教練同意讓他去英國接受訓練。

家裏得知這個消息時,上下震驚。

父親把他按在地上狠狠地打,李昊哲站在一旁,表情漠然地看着,一言不發。姑媽和二叔兩家人,用同樣鄙夷而高高在上的目光,将他踐踏得體無完膚。

然而,這卻是自十歲那年後,李昊岩第一次感覺到,在這個家裏,他又成為了焦點。

他知道這些人在想些什麽,無非是認為他玩物喪志,不務正業,再次淪為了全家人的恥辱。

在中國這樣的足球荒漠,你跟別人說你想踢職業足球,是會被天下人恥笑的。

中國人罵人,不用罵別的,光說一句“你爸是踢足球的”,就足夠羞辱你全家上下三代了。

李家這樣看重名聲的家族,怎麽能容許家裏出現一個要去踢球的廢物?

那還不如出一個連高中都讀不下去的蠢材!

李昊岩被打得渾身鮮血淋漓,卻一聲不吭,全扛下來了。

他爸見他死不悔改,直接将他關進屋子,軟禁起來。每天除了一日三餐,不給他任何下樓的機會。

李昊岩也不反抗,每天就躺在床上,用兩只腳來回不停地颠球,鍛煉自己的球感。

有時候,他甚至可以持續不斷地颠上整整五個小時,直到頭昏腦漲才停下來。

只是,随着跟教練約好的時間一天天臨近,他也忍不住漸漸浮躁起來,開始思考要如何離開這個家。

其實要走并不難,趁着三更半夜偷跑就行了。

但是,他心裏到底還是抱有一絲隐秘的幻想,他渴望得到家人的認同,哪怕只是一點點。

雖然母親沒了,但他始終還是把這個地方,當成是自己的家。

他知道他不如李昊哲出色,可他想讓家人看到,其實他也有夢想,他也有奮鬥的欲.望,他是真的把踢足球當成一種事業,不是玩玩,更不是自暴自棄。

可他最終等來的,不是父親,不是其他的家人,而是一個他無論如何沒想到的人,李昊哲。

平心而論,李昊岩對于李昊哲的感情,是很複雜的。

小時候,他基本上不怎麽關注這個大哥,因為那時候他才是全家人的眼珠子。

在他童年的記憶裏,李昊哲永遠是沉默的,就像灰色的影子,誰也看不到。

可是十歲之後,事情仿佛掉了個個兒,他變成了灰色的影子,李昊哲則散發出了奪目的光彩。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恨過李昊哲,更瘋狂地嫉妒他,因為他奪走了原本屬于自己的寵愛。

但後來時間久了,他也就慢慢看淡了。

一來,他除了在心裏嫉妒,別的什麽也做不了,即使做了,也不能重新贏回家人的喜愛;

二來,他把一切負面的情緒,全都發洩在了踢球裏。

他熱愛足球,在這件事上,他永遠覺得時間不夠用,哪還有空分心想別的事情?

所以漸漸地,李昊哲對于他來說,就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不重要,也不相關。

但他無論如何沒想到,最後會來送他的,竟然是這個人。

偷偷溜走的那天晚上,李昊岩心裏其實很難受。

因為直到最後,他也沒得到家人的體諒。

而當他走出家門,看到站在院子裏的李昊哲的時候,他驚呆了。

李昊哲面無表情地說:“我還以為你放棄了。”

李昊岩忍不住握緊拳頭,“你來幹什麽?揭發我嗎?”

李昊哲看着他,那種平淡的目光,仿佛看着的是一個陌生人,“李昊岩,有時候,你真的天真得愚蠢。”

“你……”

“你不懂嗎?這個家,看重的從來就不是骨肉親情,而是利用價值。”李昊哲的聲音寒涼如冰,“你是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所以,你注定會被放棄。”

李昊岩怒極反笑,心口卻一陣又一陣地發涼。

“你走吧,以後都不要回來了。”李昊哲讓開路,“對于這個家而言,一個被人遺忘的恥辱,比起一個時時刻刻提醒着別人的恥辱,要更有價值。你也就這點作用了。”

那一瞬間,李昊岩生生将嘴唇咬出了血。

最終,他含着那口滾燙而腥甜的血,顫抖着身體,一步步,走出了家門。

這一走,他就再也沒回去過。

######

剛到英國的那兩年,是最痛苦的時期。

他從小就沒認真學習過,英語僅限于認識二十六個英文字母,會僵硬地說hello、 sorry和how much。

一開始,他連教練每天布置的訓練內容都聽不懂,只能跟着別的球員照做,無數次被罵得狗血淋頭。

但他不在乎。

反正他也聽不懂教練在罵什麽。教練罵他的時候,他裝出一副乖乖認錯的樣子,其實腦子裏早就走神了,盡想着前一晚看過的足球比賽,思考着裏面出現過的腳法。

因為簽的只是學徒合同,所以球隊不會給他發工資,除了踢球和學語言外,他還必須抽時間去做兼職,賺生活費——

從被趕出家門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沒動過自己原來那張卡。

那段時間,真的可以用暗無天日來形容。

支撐着他一天天熬過去的,只剩下兩個念頭——

一是對足球的熱愛,深入骨髓的熱愛;

二是對李家的失望,寒徹心扉的失望。

李昊岩深知自己的天賦只能算中上,訓練的黃金時間又在國內被耽誤了,所以比起任何一個同齡人來說,他都落後得太多,因此,一有時間,他就給自己瘋狂地加練。

他的左膝第一次受傷,就是在那時候。

受傷的一瞬間,他整個人都懵了。

走投無路之下,他幾乎是含着淚咬着牙,動了自己原來的那張卡,這才做了手術——對于他這樣的學徒,俱樂部是不會替他支付任何醫療費的。

卡裏的餘額,跟他離家出走時相比,沒有多出一毛錢。

李家的态度很明确——他們永遠不會支持他。他們甚至在等他受不了了,自己滾回去,哭着求着道歉,承認自己的錯誤,祈求他們的寬容。

又或許,他們根本就巴不得他從此消失,再也不要出現,不要再讓任何人想起,李家還曾經有過他這樣一號人。

從手術臺下來後,李昊哲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無聲無息地哭了很久。

他哭,不是因為傷口痛,而是因為,他受不了自己到現在還要用家裏的錢。

他死都忘不了,李昊哲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那種屈辱感,就仿佛鞭子一樣抽在身上,痛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火辣辣的,無地自容。

這種痛,只要他還不能真正獨立一天,就會一直折磨着他一天,仿佛淩遲,一下一下,永無止息。

沒離家之前,他從沒意識到,自己有這麽強的自尊心,以往被打被罵,他都覺得沒所謂。

可直到那一天,他才突然明白,他現在剩下的,就只有這份可憐的自尊了。

所謂夢想,所謂堅持,到頭來,都已經成為了這份自尊孤注一擲的賭注。

他輸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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