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振翅的聲音打斷了帕雷薩的回憶,他仰頭,看見一頭龍正盤旋下降,翺翔的身姿優美而矯健。赫莫斯在半空中開始變化,當他落到地面上時,他的翅膀剛好變成一件純白的披風。帕雷薩望着赫莫斯,在心底驚嘆龍的美麗。

“我來了。”赫莫斯走到他面前。

帕雷薩沒有說話。凡人只是微笑了一下,松開手中的缰繩,向前踏出一步。帕雷薩和赫莫斯一樣高,他很自然地勾住龍的脖子,在龍的唇角印下一吻。帕雷薩關注着赫莫斯的神色,後者因為他的注視才勉強牽了牽嘴角。帕雷薩看到龍的睫毛顫動了一下,讓凡人想起脆弱的蝶翼。

帕雷薩忍不住笑了。他知道他不該笑,他的笑可能會刺激到赫莫斯,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知道赫莫斯這樣誤會他對他有利,但他仍然感到憤怒——在赫莫斯心裏,到底得做到什麽地步才算是愛?

帕雷薩松開了龍。他移開視線,望着遠處正在布置魔法陣的法師的身影。

初春的寒風吹過曠野,稀疏的草依次倒伏,顯出蕭索的氣息。

“我和艾爾商量了一下,”赫莫斯開口了,“修改了一下……你的提議。”

“嗯。”帕雷薩依然望着遠處。他什麽多餘的話也沒說,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坦白地說,赫莫斯對他的反應感到失望。

“艾爾會讓魔法的期限無限延長,我把停止的權力交給你。”

帕雷薩終于有反應了。他慢慢扭頭,仔細打量赫莫斯。龍覺得凡人的眼睛裏閃爍着一些不同尋常的情緒,但他抓不住它們,它們也不是他期望的那些。

龍伸出手,遞給帕雷薩一塊兒手掌大小的龍鱗,它有鋒利的邊沿和棱角,在微亮的天幕下呈現白銀的質感和層疊的紋理,像一塊供人收藏的奇異礦石。

帕雷薩接過了它,小心不使自己的手被割傷。

“當你的血滴在上面時,那個限制我的魔法就會失效。我會來找你,這片鱗會告訴我你在哪兒。”龍的聲音低下去,聽起來有些壓抑,“然後,無論當時是什麽情況……我會把你帶走。再也不放你走。”

帕雷薩心不在焉地聽着,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那片鱗上。當赫莫斯說完後他突然擡頭,卻不是為了和龍對視——他打量着龍的臉,耳朵,脖頸,最後他在龍的喉嚨上看到了那個傷痕。那是一個很小卻讓帕雷薩覺得紮眼的傷痕,在龍白皙的皮膚上十分突兀,像雪地裏的一滴血。

赫莫斯以為帕雷薩要說什麽。他等着,期待着。但凡人最終什麽也沒說。帕雷薩轉身,從馬背上找出一個存水用的空袋子,把鱗裝了進去,挂在自己的腰帶上。做完這一切,他繼續看法師的影子在遠處走走停停。

赫莫斯把手攥起,又松開,再攥緊,又松開,再攥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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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希望落空時容易走極端,他們會怨恨別人或者怨恨自己,種種負面的念頭擠滿內心,并且認為那是“客觀”。赫莫斯不是人,他幾乎沒出現過這種情況。

所以當這種情況出現時,他沒有絲毫察覺,即使它是一頭真龍,一位半神,他的年齡幾乎與人類的歷史等長。

黑暗漫過心頭。

妥協是沒有意義的。有個聲音誘惑他,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他不愛你,他不會愛你,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感情,那麽何必要妥協呢?他聽到了自己心底的輕笑。喜愛?不!你要的是愛。你要的只有愛!既然你得不到它,何必要費盡心機得到一個乏味的替代品?

把他帶走。

現在就把他帶走。

你早就受夠了,早在他應征時就不滿了。他為了不值得一提的榮譽冒着生命危險,完全不顧你會為了他的安危日夜煎熬。何必忍受這一切?你是龍,你的退後是為了更好的娛樂,根本沒有凡人值得你的誠心尊敬。獨立,自由,尊重,那些都是瞎扯的鬼話。即使一個凡人對待另一個凡人都不會真的在實際行動中講求這些。

把他帶走。

他會憎恨你。但那又如何?他能做的也只有憎恨。蒙上他會流露情緒的眼睛,堵上他會吐出咒罵的嘴,鎖住他的腳踝,抓住他的手腕,讓他在你的懷裏顫抖,抱緊他直到死神把他斂入虛無。摧毀他的理智,摧毀他的信念,摧毀他的人格,摧毀他的一切。他會發瘋,他也會陶醉。他會像你一樣陷入狂熱。

讓他只有你,讓他只有你!

讓你只有我。赫莫斯盯着帕雷薩。他曾對帕雷薩說過類似的話,那之後他告訴帕雷薩,他不會那樣做。

龍慢慢擡手,輕輕搭上凡人的肩膀。用力的話他就能把凡人摟入懷中,然後張開翅膀,遠走高飛。

帕雷薩疑惑地扭頭,看見龍灼灼的金瞳凝望他。赫莫斯臉上沒什麽表情。又或者是龍的眼睛在黎明前的夜色裏太亮了,帕雷薩分辨不清他的表情。

凡人抓住他肩頭那只手。它像冰一樣冷。

如果他把他的手移開,赫莫斯對自己說,我就把他擄走。

令他遺憾的是,帕雷薩只是抓着他的手,沒有下一步舉動。

“我發誓,”凡人的半張臉被紅霞照亮,另一側被暗夜掩藏,“不會很久,最遲五年。”

赫莫斯分辨不清帕雷薩的表情。他無法确定帕雷薩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以什麽樣的目的說出這句話。這種未知令希望重新燃起。他想起就是這種未知驅使他做出離奇的選擇——他放任帕雷薩脫離他的掌控。帕雷薩可能會在危險的戰場上獨自穿行,可能會以身試險,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可能會把這片鱗埋在不起眼的角落,和他不知道的人相伴餘生……

但帕雷薩還可能會用他的鱗刺破皮膚,用血解除他身上的咒語,在他到來時張開雙臂,讓他把他帶走。

這就是未知的美妙和可怕。

龍把手抽回去了。

“等我們再見面時,”龍對帕雷薩說,“我告訴你我的真名。”

将軍似乎是詫異了一下,但最終所有表情被一個微笑掩蓋。

赫莫斯收回視線,向已經做好一切,一動不動站在遠處的法師走去。

“說實話,你讓我刮目相看。”他走到法師面前時,對方對他說。

“艾爾,趁我反悔前,”龍走進法陣中心,“快開始吧。”

“已經開始了。”法師的身影突然像煙霧一樣消散了。

遠方的旭日已經冒出一點頭,金紅色的光芒觸及龍腳下的法陣,魔咒一層層被點亮。龍回頭想看看帕雷薩,從法陣上升起的光芒阻礙了他的視線。

龍閉上眼睛,人形的眼皮太薄,光輕易就能穿透。赫莫斯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望無際的霞光裏,舉目皆是一片熱烈的紅色。這觸發了龍的回憶,赫莫斯想起他看過的相同的色彩。

那時他靠在柔軟的枕頭上,那抹豔麗的朝霞就在一方窗口之外。那時他愛的凡人躺在他懷裏尚未醒來,光把凡人的皮膚染成橘紅,熱烈得像那次醉後回應給龍的吻。前一個晚上,帕雷薩剛剛承認了龍是他的情人。龍一夜沒睡,守着他的珍寶,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太陽完全升起來時,魔法結束了。赤紅色的光芒和白龍的身影一齊消失,空曠的原野上只剩下風在呼嘯。

法師站在将軍身邊,低笑了一聲。

“命運會感謝你,”柏蒙特說,“幸運會眷顧你。你幫她們算計了她們最讨厭的人。”

“這全是你的功勞。”帕雷薩淡淡地說。

“你的選擇才是關鍵。”法師頓了一下,“不過容我提醒你,你的理想不會受命運待見。她老人家最讨厭異想天開。”

“啧。讓命運不高興?”帕雷薩挑眉,“不過一死罷了。”

柏蒙特撇撇嘴。

“赫莫斯才剛走,你就這麽迫不及待要折騰自己?”

“我自由了。我親眼看他消失,我覺得我已經不會受他的存在影響了。”帕雷薩擡手把手放在心髒的位置,“如果我活着,一切圓滿落幕;如果我死了,我也看不見那雙眼睛了,我不會因他的痛苦而痛苦。”帕雷薩露出一個微笑,“他的悲傷和我沒關系了。”

柏蒙特自認是一個人渣,然而他聽到帕雷薩的發言,驚覺自己原來還有良心。

他選擇不說話。

“我求赫莫斯救法爾蒂娜的時候,被她聽到了。”将軍又說。

“你猜她跟我說什麽?‘求誰也別求他’——她讨厭赫莫斯。”

“這我倒是不知道,”柏蒙特回想了一下,“我以為他們只是不熟。”

“我一直都知道法爾蒂娜讨厭他,”帕雷薩說“從他們初次見面起。”

“因為伯爵夫人看出她丈夫的朋友觊觎她的丈夫?”

帕雷薩給這句笑話捧了個場,笑了一聲。柏蒙特比赫莫斯更清楚他家的情況。這個推測對一個正常的妻子來說很合理,但放在法爾蒂娜身上就變成了幽默。

“因為她看出赫莫斯把她當成灰塵一樣看待。”

“它是一位半神,”柏蒙特說,“幾乎沒有什麽凡人在他眼裏不是灰塵。”

“我本來也想這麽回答她——”帕雷薩垂眸,“她當時問我,‘他憑什麽輕蔑我?’”

“‘本來?’”

“我發自內心認同她,”帕雷薩轉身跨上馬,“即使他是半神,哪怕他是真神,‘他憑什麽輕蔑我?’”

“你聽起來像個孩子。”柏蒙特仰頭看着将軍,“幼稚的人死得更快。”

“讓我死吧,”帕雷薩用朗誦詩歌的語氣說道,“凡人活着的意義就是為了死。”他策馬返回他的營地,留給法師一串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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