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秘令

辰時,白室山腰練兵場。

烈日炎炎下,內門十一個子弟依然在嘿喲哈地撐地做俯卧撐。

這也是原胥教會他們的。

前世原胥每天就是這樣練兵,如今穿書做了白室山的扛把子,他也就這樣要求一衆師弟。最開始還有人抗議,說他們是修仙的,每天負重跑步、撐地做俯卧撐算怎麽回事?

結果原胥一句話就讓他們閉嘴了。

—練好俯卧撐,将來洞房的時候才不至于丢臉。

衆師弟深以為然,并且都紛紛覺得大師兄果然就是大師兄,确實深謀遠慮,就連将來洞房的戰績都替他們考慮到了。

于是,也就是從那天開始,白室山所有親傳弟子都視原胥為大哥,滴滴親的大哥。每逢遇到困難,都不喊大師兄,必然得來一句“大哥好”。

“大哥,”小十二做俯卧撐向來不行,此刻汗淋淋地擡起頭,沖原胥嬉皮笑臉地讨饒。“我能歇會兒再來不?”

十二比起一根手指。“我今兒個都做滿一百個俯卧撐了。”

一臉求誇的表情。

原胥望着十二這張娃娃臉,心頭一動。烏黑鞭梢在手心一敲,破天荒地沒罵,反倒沖十二笑了聲。“十二,你過來。”

十二警惕地縮了縮脊背。“別,嘿嘿大師兄我接着做還不行嗎?”

不料原胥卻當真笑了,蜜色俊臉笑起來,眉目生動,居然令人覺得有點奇詭。

原胥招招手,唇角半彎,一雙琥珀色狐貍眼微眯。“我有話問你。”

“啊,啊……?大師兄你、你都知道啦?”十二有點語無倫次,左瞧右瞧,其餘師兄們依然假裝嘿喲哈,似乎壓根沒朝這邊看。

可據一向勤練琴咒術的三師兄說,銀雪峰昨兒個夜裏熱鬧非凡,又是七月飛雪,又是從大師兄樓裏傳來唔唔唔的輕吟聲。據趴在素琴上偷聽了半夜的三師兄說,那聲音聽着頗像個美人兒發出來的,但大師兄這人,歷來潔身自好,為何昨夜從大師兄的銀雪小樓內傳出這麽古怪的聲響呢?

大師兄與師尊同住銀雪峰,兩人住所遙遙對望,難道大師兄居然敢半夜私會美人兒?

不、不能吧!

十二自個兒覺得吧,大師兄與師尊之間很有點那個啥。也不止他一人疑心,全白室山都疑心。自打大師兄入住銀雪小樓後,他與師尊之間就更那個啥了。不過師尊脾氣不好,今天尤其不好!所以可憐他們這些弟子們心癢的跟貓抓似的,卻沒一個敢開口問。

至于偷窺?……那更不行了,沒見師尊那座明月小樓內外今天連鳥雀都不飛了麽?那是師尊震怒時的表現。

師尊一不高興,就不允許樓外有飛鳥,啥鳥兒都不讓。

眼下大師兄招他,正是個絕佳好機會。

十二心內飽含着刺探八卦的渴望,又确實有話要問原胥,心裏頭蠢蠢欲動地,左瞧右瞧。最後在其餘師兄們不動聲色的默契眼神中,勇敢地一躍而起,故作欣欣然朝原胥笑道:“大師兄你有啥話就問!師弟我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原胥颌首。“你過來,咱倆到山後說。”

喲呵,有戲啊!十二眼神瞬間賊亮,娃娃臉一鼓。“好嘞~”

十二屁颠颠地在其餘師兄們豔羨的眼神中離場,跟着原胥穿過竹林,一直走到竹林深深處。青綠色竹影輕搖,在夏風中發出沙沙聲。

原胥停下腳步,回身望着十二,沉吟道:“我今日與你說的,你不可對人言。”

“那是那是,我是那樣的人嗎?”十二把胸脯拍的啪啪響。

原胥心內暗自好笑。之所以挑十二,就是因為他知道十一個師弟裏,就屬十二嘴巴最大,凡事只要經過十二的耳朵,必然會在一盞茶內沸沸揚揚地傳遍整座白室山,就連外門弟子都能風聞。

他要的就是這種沸沸揚揚的流言。

“十二,”原胥表面上卻故意沉吟不決,烏黑鞭梢在手心內敲了又敲,語氣踟躇道:“是這樣的……我心底呢,有個人。”

“哦,啊——?”十二驚的眉毛都跳了跳。“大師兄你不是金丹後期麽?只有元嬰才能體內有個小人兒啊!那還得藏在下丹田吧?”

原胥噎住。

千算萬算,他漏算了如今身處琳琅修仙的世界,這世界的人都以為他在讨論的是修煉上的問題。

“咳咳,”原胥不自在地輕咳,蜜蠟色臉側過去些,大半個身子斜斜背對着十二。“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十二等了等,等了又等。足足五六息過去了,大師兄的意思還沒能說出來。他頓時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睛急了。“大師兄你啥意思你倒是說啊!難道還能比老蔣家閨女為了你上吊更不好提?”

……壞了。

十二立刻捂住嘴。

原胥果然詫異地轉身看他。“蔣姑娘為我自殺?”

十二支支吾吾,腳尖不斷踢着青草皮,兩只手背在身後。“那個,這個不關我的事兒。昨兒個夜裏大師兄你樓裏鬧出那麽大動靜,全白室山的人都知道了。今兒個卯時蔣姑娘又來尋你,大概,呃大概剛好聽見我們在說,捂住臉哭着跑了,這還沒到家呢,就在咱白室山界碑那上吊了。”

這倒真是件沒料到的事。

原胥扶額,嘆了口氣。“界碑處不是慣例會有外門弟子守着的嗎?怎麽能眼睜睜見人上吊?”

“嘿嘿,救下來了。”十二見他并不生氣,口氣明顯放松許多,打着哈哈道:“就是吧……嗐這事兒就怪我,怪我嘴賤。大師兄你莫要往心裏去。”

原胥再次嘆氣。“這事兒我真不知道。”

“嗯,我知道,啊不,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大師兄你不知道。”十二啰哩巴嗦一堆,結果卻越描越黑,肩頭一塌,有點可憐巴巴地擡頭望着原胥。“大師兄,我們也不是故意要傷害蔣姑娘的。”

原胥繼續嘆氣。“嗯,我知道。”

頓了頓,忽然想起件事,暗自叫了聲不好。

原胥放下手,直勾勾瞪着十二。“昨夜小樓裏的動靜,你們都聽到了?”

十二拼命低頭憋笑。“……嗯。”

“那,”原胥說話有點打結了。“今早蔣姑娘自殺這件事,還有多少人知道?”

方才都交代了整座白室山都曉得,大師兄巴巴兒地又問了遍,肯定是想問師尊知不知道。

十二自認為很懂,鄭重地點了個頭,擡起眼,眼神略帶憐憫。“蔣姑娘說,她此生不能與大師兄你結良緣,她活着沒意思。這事兒,師尊也聽說了。”

“……誰說的?”

“啊,這個,那個什麽,”十二撓頭,更憐憫地望向原胥。“師尊今兒個一早不曉得為什麽怒沖沖要下山,結果剛到界碑那,就撞見了蔣姑娘上吊。蔣姑娘套脖子上那根繩兒,還是師尊給親手解的。”

庚桑畫那人歷來目下無塵,既不愛下山,也不愛與普通凡人打交道。他為什麽會親自救下蔣姑娘?

原胥嘴角抽了抽,整個人都不好了。“當時師尊可有說什麽?”

“說是,”十二吞吞吐吐。“師尊說,既然蔣姑娘對大師兄你癡心一片,倒不如,倒不如……”

“倒不如什麽?”原胥跨前一步,腳下竹葉踩的沙沙響,周身氣息一瞬間冷凝。

十二有點怵他,下意識地往後退,邊搖手邊辯解。心裏頭一急,什麽彎子都不敢繞了,原先想好的套路也都不頂用,嘴巴一張,一股腦兒把老底都交代了。“就在大師兄你來練兵場之前,師尊已經傳了師門令,說是大師兄你今日險些誤人致死,須……須下山歷練一段時間才能回咱白室山。”

原胥不信。“師尊傳了師門令?”

怎麽就他一人不曉得?

……不,也不定是真的,十二這人嘴巴大,有時候聽風捕雨的,見着個樹影搖動都能說白室山鬧鬼。

原胥拼命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但可惜靈息騙不了人,暴雪般的靈氣已經從他指尖溢出去了。

竹林內瞬間飛雪暴漲。

可憐十二站在竹林深處,日頭籠罩在他身上都驅不散寒意。白雪簌簌地堆砌在竹林梢頭,又不斷随着風聲被震碎。眼看着天都黑了半邊,密林壓頂的感覺,挺可怖。

十二艱難地咽了口口水,繼續怯怯地往後退。“那個什麽,是真的。大師兄你最晚上山,你不知道,咱白室山還有道師門令,是無須宣之于口的,只要師尊輕搖練武場的銅鈴,那、那便是師門令了。”

練武場半空确實懸着條細線,細線上挂着一串銅鈴,很像前世原胥見過的風鈴。

原胥上山十二年,從沒見過那風鈴響,哪怕山風再大,那串銅鈴也紋絲不動。他一直以為是銅片壞了,或是白室山衆弟子們靈息太沉,屏住了風聲。原來那鈴铛,居然是道師門令。

一道只有他不知曉的師門秘令。

原胥捏住雙拳,向來冷靜的臉上微微變色。幾秒後,他閉了閉眼,将兩邊腮肌咬的咯咯響,沉聲問十二。“所以這道師門令,原來就只打算瞞着我一人?”

十二有點猶豫,又有點不忍。“這、這不是什麽,我不是正要和你說嘛?”

原胥松開雙拳,轉身就走。

“哎大師兄你到哪兒去?”十二頂着一頭飛雪追在他屁股後頭,可憐巴巴地問他。“大師兄你……”

竹林內一瞬間狂風呼號,風聲刮的十二一頭亂毛,呼喊聲也被風吹的七零八落的。

等十二好容易跑出竹林,就見竹林外漫山遍野,四處風雪大作。正疾步往銀雪峰走的原胥身形高大,一襲雪白交字領弟子袍在狂風中上下翻飛。

“大師兄——”十二拼死勸人,幾乎喊破了嗓子。“你冷靜一點!”

原胥頭也不回,從懷中取出飛劍一腳踏上,冷聲道:“有些話,我要當面去問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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