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翻臉
白室山按修為排資論輩。原胥最晚上山、年齡最小,卻因為生具變異的水系天靈根,一年內就從煉氣初期修煉至築基。八歲那年他被選中做了大師兄,衆弟子都看他如高山,就連師尊也待他不同。
每次朔夜的秘密,也僅限于他和師尊庚桑畫之間。
可這次庚桑畫突然間傳了道師門秘令,逐他下山,這事兒人人都知曉,只瞞着他。
原胥飛劍到達明月小樓的時候眼底都紅了。
銀雪峰頭分別立着兩座樓,一座銀雪閣,一座明月小樓,兩處遙遙相望,平常看起來極近的距離,此刻原胥卻第一次見到了不同。銀雪閣外霧凇林立,明月小樓卻是座白樓,沐浴在七月驕陽下,白的刺眼。
庚桑畫正盤膝坐在明月小樓屋頂,此刻揚起尖尖下颌,沖飛劍上的原胥笑了一聲。“啊,你來了。”
“師尊!”
原胥火速沖下虛空,在屋頂與照例披頭散發的庚桑畫彙合。
庚桑畫今日辰時回小樓後又換了件衣衫,黑紗罩衣,下頭是件雪色長袍。這世上也就只有這一人,能将黑與白對比強烈的顏色穿出這種異樣風姿。
原胥閉了閉眼,竭力緩和了怒氣,啞着嗓子低聲問他。“聽說你要派弟子下山?”
“啊,确有其事。”庚桑畫答的散漫,甚至帶着點兒漫不經心,玉白手指微擡,指了指原胥還沒來得及收的那把穿雲劍。“你入我門下已有十二年,為師向來縱着你,你呢,也确實天資聰穎,是塊修仙的好材料。可眼下你日漸長成……”
庚桑畫沉吟了足有五六息,不接着說下去了,反倒勾唇笑了笑。“原胥,你如今已成年,金丹後期的修為也足夠橫行大半個琳琅界。你已無須再留在我身邊。”
原胥倏然擡眉,手按穿雲劍逼近半步,黑底粉色的靴底踩在明月小樓琉璃瓦,迫問道:“若我執意要留在這呢?”
庚桑畫略有些不耐煩地松開盤着的雙腿,皺眉道:“你不想下山。”
“不想。”原胥答的斬釘截鐵。
庚桑畫一噎,頓了頓,更加不耐煩了。“不想也不行,你必須下山去。”
“為何?”原胥持劍走近,毫不顧及地踩碎師尊這座明月小樓的大片琉璃瓦,狐貍眼底一片暗郁。“師尊,你究竟為何懼怕弟子,又為何,刻意要避開弟子才敢在練兵場發布一道逐我下山的師門秘令?”
“放屁!我何時懼你?”庚桑畫頓時如一只被人用腳踩住尾巴的野貓,瞪大桃花眼,氣勢洶洶。“你是徒弟、我是師父,我為何要懼怕你?!”
原胥啞着嗓子笑。“啊,因為啊……”
原胥說話間俯身逼近庚桑畫那張美豔到不可思議的臉,幾乎是對着庚桑畫瞳仁內倒影的自己說道:“因為師尊你怕啊,你怕在下一個朔夜來臨時,你就再也控制不住對弟子我的渴望,也怕弟子會趁機對你圖謀不軌。師尊,你怕的很……是也不是?”
庚桑畫呼吸窒住,半秒後,翻作勃然大怒。他刷地起身,與原胥面對面站着,玉一般皎潔的面皮漲得通紅。“放屁!”
原胥低低地笑,那雙狐貍眼內卻半分笑意都無。“師尊何必掩飾?”
頓了頓,又道:“聽說有句話叫做,解釋就是掩飾,掩飾才會解釋。師尊,你懼怕的實則是你我之間……”
庚桑畫呼吸聲突然紊亂了一瞬。
那頭原胥已經紅着雙眼接下去了,咀嚼肌緊咬,目光兇狠,一字一句地接下去道:“師尊,你怕我會逾矩。”
庚桑畫張開兩片殷紅薄唇,用力呼吸。
—不,不是怕你會逾矩。
他心內有個很小的聲音在抗議。那聲音道:為師只是知曉,你我之間遲早會逾矩。
但這句話不能宣之于口。
于是庚桑畫只能啞默。這種被迫沉默令他分外郁躁。“原胥,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庚桑畫擡手卡住原胥咽喉。就像從前每次他發怒時那樣,所不同處,這次他發怒時指尖柔軟,兩片薄唇在日頭下折射出不同尋常的殷紅。
薄唇一翕一張間,那股清淩淩的異香再度來襲。
原胥喉結不自覺輕滾,又閉了閉眼,捏緊手中長劍的指節已經用力到發白。庚桑畫卡住了他的咽喉,他申訴不能。但他不能不申訴。
—“師尊……”
原胥勉強說話,喉嚨口發出咯咯聲,蜜蠟色的臉皮也漸漸漲得紫白。
按照原胥那套古怪的說法,他如今症狀屬于缺氧。
庚桑畫目光悠悠,似乎穿過眼前的原胥看到了旁的人、旁的事,又過了十秒,預計原胥再也熬不住的時候,他陡然松開卡住原胥喉嗓的修長手指。長眉微擡,順手輕撣覆蓋在原胥頭頂發梢的皚皚白雪。
失去了支撐身體重量的那只手,原胥整個人癱倒往下墜。
庚桑畫及時地一只手把他拎起來,放他在屋頂站好,再次替他撣掉肩頭深雪,動作甚至堪稱溫柔。“原胥。”
“弟……弟子在。”原胥大口喘着粗氣,臉色憋得有些灰淡。
庚桑畫似笑非笑地審視他。“為師傳下秘令時你并不在練兵場,是誰告訴的你消息?”
原胥微喘了口氣。“小十二。”
“為師猜着,也就只有他。”庚桑畫笑了聲,意味不明。“他慣來與你感情最深厚,此番你要下山去,他自然是要急上一急的。”
原胥手摸着咽喉苦笑。“那師尊你呢?”
—你就不急?
小十二與我感情最深?
每三個月,與我相擁而眠的人分明是師尊你才對。
可惜原胥這些話,同樣也不能宣之于口。他待喉嚨沒那麽痛了,又輕咳兩聲,嗓子沙的很。“師尊,弟子不想下山。”
“白室山下三百裏處,有座胥裏村,胥裏臨海,碼頭那最近怪事連連。”庚桑畫輕描淡寫地抛出話題,悠悠道:“據胥裏村的村民們說,碼頭經常死人,死的都是壯年男子,死狀凄慘,似被野獸啃食過。但村民們幾次張網組隊,都沒能追捕到野獸痕跡,現場也沒有找到過野獸的爪印。”
原胥沉默地聽,插話道:“師尊你疑心是有魔修采人為食?”
庚桑畫略點了個頭,緩了幾秒,又道:“再者,雲夢山與我宗門素有來往。他家宗主明年春要遴選繼任者,我須提前備下賀禮。”
原胥更加沉默了。他大概沉默了兩三分鐘,才澀聲問道:“師尊想備的賀禮是什麽?”
“也不多,就兩樣。”庚桑畫長眉微挑,笑的一雙桃花眼潋滟生波。“第一樣,千年的靈芝。第二樣,萬年的雪蓮花一朵。”
原胥倒抽一口冷氣。
**
幾秒後。
原胥:“師尊,小六最近飛花劍練的不錯,他可以下山去胥裏村除魔。”
“飛花?我看他是廢話漫天。”庚桑畫冷笑。
“小十二的雁字劍已有所成,況且他從沒下山采摘過靈草,師尊……”
庚桑畫打斷他。“他連艾草和播娘蒿都分不清,指望他?為師怕雲夢山新宗主被他毒死。”
原胥擡起眼,一雙狐貍眼定定地望向立在流雲下的庚桑畫,臉上現出抹苦澀笑意。“所以師尊你……果然是執意要我去除魔兼摘靈草?”
“怎麽,你不願?”庚桑畫話語冷的掉冰渣。
原胥沉默。幾秒後,沉聲道:“弟子不敢。”
“那就你去!”庚桑畫厲聲訓斥這個慣來備受寵愛的大弟子,冷笑連連。“再推三阻四,便莫要再回來了。”
“可是師尊我想……”
“啰嗦!”
庚桑畫袍袖輕甩,竟說怒就怒,毫不留情地拂袖将原胥筆直扔下了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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