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⑦

聶九羅這一日的行程很是乏味。

三座廟觀,大而堂皇,其中兩家還得買票,但雕塑都簇新,手法流俗,說白了,流水線産品,毫無特色可言。

下午四點多,她就看完了最後一座,出來找車。

老錢正坐在一處小攤旁吃燒烤,跟各個群裏的人聊八卦聊到熱火朝天,忽地瞥見她,趕緊起身結賬,然後一溜小跑,趕在她之前奔到車邊,熱情地幫她開了車門。

聶九羅坐進後座,說了句:“回去吧。”

她覺得挺累的:如果一天忙下來收獲滿滿,反沒這麽累,最怕就是白忙,忙了個寂寞,累心。

車上公路,老錢有些惴惴:旅行社有個群,前兩天孫周還在群裏抱怨,說這聶小姐看起雕塑來沒完沒了——怎麽換了自己,結束得這麽早、臉這麽臭呢?是對自己的服務不滿意?

不行,得找補點什麽、提升客戶滿意度,所謂“景點不行,人文來湊;人文不行,傳說來湊;傳說不行,胡侃胡湊”。

好在他剛在群裏聽了一圈八卦,多的是侃資,老錢清了清嗓子:“聶小姐,你們前天,是不是去了興壩子鄉啊?”

聶九羅嗯了一聲:“前天,還有昨天,都去了。”

“那你曉不曉得,就前天,在興壩子鄉,有個女人失蹤了?”

聶九羅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在興壩子鄉東那棵大槐樹下、幾個打花牌的婆子聊的八卦。

沒想到這事還能接上後續,小地方就是這點好,城東城西唠叨的,都是同一件事。

“失蹤那女人找到了?”

老錢搖頭:“沒,沒呢,不過據說,據說啊,是遭了狼了。”

原來,那個失蹤女人的老公捉奸未果之後,于昨日晚間報了警。

警方的辦案程序走到了哪一步,老錢不得而知,但他有個姨婆,就住在興壩子鄉,于鄉裏的動向那是一清二楚。

說是女人失蹤的消息傳開,鄉裏鄉親的都很關心,今兒早飯之後就自發組織起來,老頭老太小孩兒都參加了,在附近進行了地毯式的搜尋,連一向不去的鄉西頭都去了。

聶九羅敏銳地抓住了老錢話裏的關鍵詞:“為什麽都不去鄉西頭?”

現在回想,在破廟裏看雕塑那兩天,确實特別清靜——鄉東鄉西,離得其實不算太遠,但從未見到鄉東的人往西頭來。

老錢說:“嗐,習慣了,鄉下人迷信,覺得鄉西不幹淨……說正題啊,到了鄉西頭,找到了不對勁的。”

一是零星的、幹涸的血跡,二是斷折的、一路歪塌的稭稈,順着這些痕跡,最後找到一個臨近山邊的地洞。

說到這兒,老錢單手掌方向盤,另一只手拿起手機不斷滑屏:“群裏還傳了照片呢,哎呦,這幫人聊這麽多,翻不到了都。”

聶九羅提醒他:“不用給我看,講就行,你注意開車。”

老錢忙放下手機,盡己所能地描述了一下那個地洞:洞口是刨開的,整個洞斜探進地下,進深約莫有兩三米,又腥又臭,熏人鼻子。

聶九羅聽得有些亂:“不是說遭了狼嗎?洞裏有狼?”

老錢的回答讓她哭笑不得:“沒找着人,也沒找着狼。但那個洞像狼打的,狼喜歡掏窩洞,狼爪子有勁、會刨。”

人沒了,附近有個洞像狼打的……

阖着“遭了狼了”是這麽推測而來的。

聶九羅實在無語,但她還是給了自己的意見:“我覺得,是狼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是狼吃了人,總得留下骨頭吧。”

老錢猛點頭:“我姨婆也說不是狼,她說是……嗐,奔九十的老婆子了,盡胡咧咧。”

聶九羅來了興致:“你姨婆說是什麽?”

她覺得,近九十的人了,即便說的是瞎話,也值得聽上一聽。

老錢本來不想說,一轉念,想起這個聶小姐有點迷信,沒準愛聽這個。

他頗為自得:“聶小姐,這也就是我姨婆年紀大,還知道這些事,你去問別人,哪怕是從小住在那兒的,都未必聽過呢。我姨婆說啊,是廟壞了,地觀音不高興,出來作亂了。”

“什麽廟壞了?”

“就那座破廟啊,玉米地裏那座。”

“廟壞了,‘地觀音’為什麽不高興?”

“她的廟嘛,她的家呗。”

這簡直是意外之喜,聶九羅來了精神:“那是個觀音廟?完全不像啊,我在廟裏,也沒見到觀音像。”

老錢嘿嘿笑:“聶小姐,你以為是真觀音啊?那就是個妖精,起了個好聽的名罷了。”

***

老錢給聶九羅講了個山鄉恐怖故事。

說是很多年以前,得追溯到清末了,興壩子鄉還只是個無名小山村,那時候不分什麽鄉東鄉西,離着村子十來裏的地方,有個大沼澤,如季節性的皮膚癬:冬天凍硬板結,夏天則泥濘不堪,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失足的雞、鴨、豬、甚至于人,溫度稍稍一高就臭氣熏天。

村裏有戶人家,住着個老婆子和兩兄弟,有一年秋涼的時候,差不多也正是現在這個時候,老大背了山貨,去城裏趕集。

去城裏得經過那片大沼澤,平時大家都是繞着走的,但是老大圖方便,覺得九月了,大沼澤不那麽軟了、可以過人。

這一過,就再也沒回來。

人不能就這麽沒了,老二安慰了母親之後,循着大哥走過的路去找。

他在大沼澤裏找了三天三夜,沒找着老大,卻遇着一個破衣爛衫、蓬頭赤腳的年輕姑娘,姑娘自稱是随家人投親,半路遇到土匪、被沖散了,一直在山裏瞎摸亂走,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老二見姑娘可憐,就把她帶回了家。

鄉下人好客,老婆子雖然還在為大兒子的失蹤而傷心,還是強撐着給姑娘燒了洗澡水,又把她換下來的髒衣服抱去洗,洗着洗着,忽然發覺不太對。

這姑娘的衣裳,有的偏大,有的偏小,大多是破舊的,唯一一件看着像樣點的,是條黑土布褲子,而這條褲子,是男式的。

老婆子記得,大兒子出門的時候,就穿着這麽一條褲子。

那年月,鄉下人的衣着都簡單,黑土布褲子屬于爛大街的款式,老婆子怕自己看錯了,又去查褲邊的針腳:兒子的衣服都是自己縫的,自己的針腳,自己當然認識。

這确确就是老大的褲子,往水裏一浸,水中浮上一層泛腥味的血紅色。

***

聽到這兒,聶九羅忍不住誇了句:“講得可真細致,可以去寫書了。”

她原以為老錢這樣的大老粗,講故事屬于粗枝大葉型的,沒想到娓娓道來,畫面感這麽強。

老錢回答:“因為記得牢啊。我小時候在興壩子鄉過的,我姨婆拿這個當睡前故事……我的天,那時候鄉下老停電,黑咕隆咯,你想,點着根蠟燭,講這種故事,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覺。”

聶九羅笑:“你姨婆心可真大,怎麽給小孩兒講這種故事。”

老錢也有同感:“那時候小孩兒糙養呗,一時講鬼一時講狼的,現在都不講咯,現在孩子金貴,怕講了有啥……童年陰影的。”

***

老婆子去問那姑娘,姑娘說,褲子是在山裏撿的,離着褲子不遠的地方,還有只散了架的草鞋呢,草鞋上稀稀拉拉的也都是血,因為沒找到另一只、湊不了對,她也就沒撿來穿。

但具體是在山裏什麽地方,她不認路,說不上來。

這鐵定是遭了虎狼了,老婆子大哭一場。

也只能大哭一場了,山裏人嘛,靠山吃山,吃久了山,偶爾也被山吃,不算稀奇。

家裏少了口人,好在很快添補上:姑娘無處可去,留下來給老二當了媳婦。

不過,老婆子并沒有很高興:她家老二長得蠢笨,這姑娘卻太水靈漂亮了——她有經驗,這樣的結合長久不了,這女的八成是個潘金蓮。

村裏人也說,這小媳婦看着就不安分,不定哪天就偷了男人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媳婦和老二過起了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試圖調戲她的下流胚子全在她面前吃了閉門羹,非但如此,那些得罪了她們家的人,隔不了三五天,家裏必有倒黴事發生:不是雞被擰斷了脖子,就是燒飯的鍋被打掉了底。

于是又有傳言說,這小媳婦是山精木魅,身上有着詭異的本事呢。

老婆子初時也有點怕,後來想開了:管它是精是怪呢,只要是護着自家人、不害自家人,其它的,就随便吧。

就這麽過了一兩年,除了小媳婦肚子始終沒動靜、略有遺憾之外,倒也太平無事。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有一天村裏遭了大災,還一連遭了兩:先是地震塌屋,然後是天雷劈着了山林,林裏起了大火,火借風勢,如一張流動的火毯,把整個村子都給裹蓋上了。

也阖該小媳婦倒黴,那天老婆子和老二下地幹活,就她一人在家做飯,先是被房梁砸癱在地動彈不得,然後又眼睜睜看着大火将自己吞噬。

等被人救出來的時候,她差不多已經被燒成了喘着殘氣的一截木炭,全身焦黑,身體往外滲着帶黃膿的血水,只眼睛裏晶晶亮的,那是還會流眼淚呢。

老婆子和老二哭得呼天搶地,小媳婦倒還鎮定,氣若游絲地說,自己死也就死了,就是沒給這家留個後、不甘心,她要看着老二續弦生子,才能閉得了眼。

一時間,遠近十裏八村,都交口稱贊這小媳婦的“德行”,還有人張羅着要上報縣裏,給她立個牌坊——這些都是題外話,總之是,老二很快重建了屋舍家院,也很快又娶了一個。【聶九羅:呵呵,男人……】

新媳婦不漂亮,但身子壯實,忙裏忙外,家務農活都是一把好手,不到一年就懷了胎,這期間,一截木炭般的小媳婦,就躺在偏屋裏,不吭氣,吃得也少,靜靜等着閉眼。

一朝分娩,得了個大胖小子,一家人歡天喜地,老婆子忙着照顧新媳婦,老二去給小媳婦報喜。

老二這一去,跟老大似的,沒見回來。

老婆子等得心焦,自己去偏屋找,這一找才發現屋裏空空如也,木窗子支棱着,黑漆漆的窗外卷風卷雪,窗框上還滴着血。

***

說到這兒,老錢問了句:“聶小姐,你猜是怎麽回事?”

聶九羅想了想,大晚上的,卷風卷雪,又是靠山的小村子,一般冬天的時候,狼在山裏找不着食,就會冒險往村裏進——魯迅的名篇中,祥林嫂的小兒子阿毛就是這麽被狼給叼走的。

她說:“我猜一定不是狼。”

老錢驚訝:“為什麽?當初姨婆讓我猜,我們小孩子都猜是狼。”

聶九羅笑:“就因為大家都會猜說是狼,這麽好猜,讓人猜還有什麽意思呢。”

這話有點拗口,老錢一時沒回過味兒來。

不過,這聶小姐是說對了,姨婆當時也說:“我就知道你們要猜是狼,你們這小腦子哦……這世上比狼可怕的東西,多得多哩。”

***

老婆子也猜是狼。

她着急忙慌地抓起鐮刀,又從竈膛下抽了根燒得正旺的火把,向屋後尋摸了過去。

地上的積雪還不成規模,雖然只薄薄的一層,也能依稀辨出痕跡,這痕跡通往屋後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老槐樹去年也被燒成了枯焦炭黑,但幾個月前開始發新枝,這會兒,枝上還挂着花穗。

槐樹很少在冬天開花,村人說這是祥瑞,老婆子也信了,可現在,她覺得是妖邪之兆。

樹後正傳來“嘎吱嘎吱”的啃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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