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距離鶴亭最近的游樂園車程一個半小時,坐副駕的傅宣燎一上車就開始打瞌睡,醒來時已經快到地方,外面雨也停了。

“別怪我沒提醒你。”傅宣燎打着哈欠說,“剛下過雨,游樂場大部分設施可能都沒開。”

時濛在開車,雙目緊盯前方道路:“嗯。”

傅宣燎其實不想去,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那種地方周末肯定擠滿了人,并且小孩居多,相當可怕。

他企圖拖延時間:“快到飯點了,你不餓嗎?”

時濛騰出一只手,把放在座位中間茶座上的紙袋拿給傅宣燎。

打開一看,漢堡薯條加飲料,還有一只切開一半的火龍果。

剛才睡得太死,完全不知道時濛什麽時候下車買的這些,傅宣燎嘴角一抽:“準備還挺充分。”

到地方正好把最後一根薯條塞嘴裏,邊用濕紙巾擦手邊下車,傅宣燎環顧四周,覺得有點熟悉。

坡度陡峭的過山車,半徑極長的摩天輪……楓城就兩個大型游樂場,只有這個幾乎沒有翻新擴建過,基本保持了二十多年前剛建成時的規模。

作為土生土長的楓城人,傅宣燎小時候自是被父母帶來這裏玩過。仔細想想,十年前也來過一次,大概是班級或者社團組織的活動。

應該不是什麽愉快的體驗,不然不至于忘得這麽幹淨,一點細節都想不起。

時濛走在前面,老老實實到售票處的隊尾排隊,傅宣燎站在旁邊掏出手機劃拉幾下,疑惑道:“為什麽不在網上買票?刷身份證就能進。”

“要紙質票。”時濛說。

傅宣燎無語:“那個有什麽用?”

時濛顧不上理他,踮起腳,默數了下前面的人數,得出大概要排15分鐘的結論。

沒辦法,傅宣燎只好陪他等。

買完票還是時濛走在前面,兩張票一起檢,傅宣燎跟在後面進園,恍惚覺得自己像被家長帶來玩的小朋友。

本來兩個大男人來游樂園就夠詭異了,傅宣燎提心吊膽,唯恐時濛拉着自己陪他玩什麽旋轉木馬之類的,到時候彩燈閃爍音樂響起,他一米八七的大高個怕是會成為全園最煞風景的風景。

好在時濛只在旋轉木馬旁停了兩秒,就擡腳饒了過去。

然後在賣零食的推車前停了下來,要了一支冰淇淋,走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傅宣燎來坐。

傅宣燎心說有意思,這是讓我看着你吃?

剛坐下,就見那支冰淇淋忽然出現在眼前,脆皮筒上頂着一圈雙色奶油,尖頂上灑了巧克力脆,被那只握着着它的手襯得倒有幾分賞心悅目。

愣了好一會兒,傅宣燎不确定地問:“給我的?”

時濛點頭:“嗯。”

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傅宣燎又下不去嘴,畢竟一個大老爺們在小孩聚集的地方吃冰淇淋……

他問時濛:“你的呢?”

時濛像被他問住了,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傅宣燎決定不等他回答了,站起來走到販賣車前又買了一支冰淇淋。路上碰到一個因為蛀牙被父母阻止吃甜食的小朋友,看見傅宣燎一手一支,露出了羨慕的表情。

接過冰淇淋的時候,時濛還有點懵,小心翼翼地捧着,目不轉睛地看着。

傅宣燎見不得他這樣子,說:“謝謝你的午飯,禮尚往來。”

兩人便坐在雨後依舊熱鬧的游樂園裏,在小朋友們的目光洗禮下,吃冰淇淋。

時值深秋,天冷風大,傅宣燎上下牙不住地打顫:“吃什麽不好,非要吃冰的。”

時濛也冷得厲害,嘴唇都白了:“不是你喜歡吃嗎?”

傅宣燎回憶半天,才依稀想起最後一次來這座游樂園,因為小賣部礦泉水缺貨,他買了好幾支冰淇淋解渴。

“那是夏天,太熱了沒辦法。”傅宣燎簡直心累,“這天氣你也不怕把腸胃吃出毛病。”

話音剛落,時濛就扭身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轉過來時鼻頭和面頰都紅了,不知是凍的還是羞的。

把傅宣燎看樂了,啃一大口冰淇淋哆哆嗦嗦地嚼,抖着抖着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麽。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兒的冰淇淋?”

怎麽會知道呢?時濛在心裏問自己。

沒有刻意去記,關于傅宣燎的一切,在他乏善可陳的生命軌跡裏都很清晰。

十年前的夏天,教室外蟬鳴聒噪,念初二的時濛待在午後暑氣蒸騰的畫室裏,把一個人臉輪廓修改許多遍,仍不滿意。

要有深邃的眸,利落的下颚線,還有笑起來很好看的唇形……時濛微微蹙眉,心想等他下回來家裏,找機會多看幾眼。

忽聞腳步聲走近,時濛收攏思緒,險些條件反射地鑽進桌底。

許是嫌教室裏悶熱,外頭兩人适時停在走廊拐角處,

“那周末的社團活動,你去不去?”

“游樂場是你們小孩子去的,我不去。”

“高一就是大人了?等我再跳一級……”

“別別別,回頭你跳得比我還高,我爸又要念叨我沒出息。”

少年爽朗的笑聲讓一牆之隔的時濛聽入了神。

“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我一個高中生……唉算了,我去。”

“那說好了,星期天上午十點,游樂園門口見。”

“嗯,不見不散。”

……

後來時濛回想這件事,總有一種陰差陽錯撿了便宜的感覺。

因為那時的時沐沒想到畫室裏有人,也沒想到最終竟是他失約去不了。

那個周末,後來成了存儲在時濛心底有關于傅宣燎的重要畫面之一。

他自己買了張游樂園的入場券,偷偷跟在人群後,看着傅宣燎因為時沐爽約黑着張臉,站在太陽底下一口氣吃了八支冰淇淋。

時濛喜歡甜食,猜測這冰淇淋多少起了些調節情緒的作用,于是在十年後依葫蘆畫瓢照搬經驗,希望能讓傅宣燎的心情好一些。

事實上好像确實如此,吃完冰淇淋的傅宣燎比之前安靜多了,不再對時濛做出的種種不合常理的行為挑三揀四、指手畫腳,甚至耐着性子陪時濛在另一條長椅上坐了近兩個小時。

雨過天晴,太陽無精打采地露臉,面前被樹叢環抱的是游樂園的過山車,每隔幾分鐘便能看見車廂緩緩爬升至最高點,然後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加速度俯沖,上升,再落下,如此循環,直到回歸起點。

時濛喜歡這種有規律可循的過程,按順序排列的數字,逐層遞減的紙牌塔,都能讓他覺得放松,進而愉悅。

可現在他并非一個人,他身邊坐着傅宣燎,那個總是讓他打破規律的人。

“再看游樂園就要關門了。”傅宣燎沖過山車擡下巴,“不上去體驗一下?”

時濛怔怔地扭頭望過來。

他的眼睛很大,清潤的仿佛含着兩汪水,傍晚夕陽和游樂園亮起的彩燈投在他眼睛裏,令傅宣燎的心不受控制地錯跳一拍。

“來都來了。”無意識的,傅宣燎的語氣也輕軟下去,“今天不是你生日麽?”

半個小時後,兩人排上了雨後重新運轉的最後一班過山車。

上去的時候時濛被後面的人擠了一下,腳步踉跄險些摔倒,傅宣燎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見他在人群中畏縮謹慎連動作都放不開,傅宣燎皺着眉同排在自己後面的女孩商量換了位置,讓時濛和自己坐一橫排。

上回坐過山車是十幾年前了,系上安全帶,露天車廂伴随着嘎啦嘎啦的動靜沿着軌道向上爬時,傅宣燎難得有點小緊張。

“欸。”他用胳膊肘碰時濛,“你怕不怕?”

時濛睜大雙眼盯前方,神情和開車時一樣專注。

看樣子沒聽見,傅宣燎聳聳肩。

想來這種膽子大到敢偷別人東西的家夥,坐個過山車怎麽可能害怕?然而車廂爬升到最高點時,傅宣燎的手忽然被身旁的人一把抓住。

時濛的手很冰,也很軟,被這樣一只手握住的感覺并不糟糕。

恍神的剎那,傅宣燎偏頭看去,時濛恰巧也在看他。

他聽見時濛說:“傅宣燎,我……”

僅半秒之差,車廂以近乎垂直的角度俯沖向下,之後的話語消失在風聲和尖叫聲中,傅宣燎只看見眼前的唇瓣緩慢開合,說着他無法弄懂的話。

回去的路上傅宣燎開車,他把座椅調低,溫度調高,開着還是很不習慣。

“早知道開我的車來了。”傅宣燎說。

手肘撐在車窗邊,時濛面向窗外越來越遠的游樂圓,旋轉着的摩天輪變成一個亮晶晶小圓盤:“嗯,你的車空間大。”

傅宣燎低聲笑:“這話要讓別人聽了去,八成以為你想……”

他沒說下去,因為時濛遞來一個詢問的眼神,黑白分明,清澈見底,倒顯得他思想污穢,像不分場合開黃腔的臭直男了。

可是之前他們倆就是見面話不多說直接上床交流的關系,這種輕佻散漫的話說一萬句都不會入心。橫豎就是句玩笑,能刺痛對方那再好不過。

現在太平和了,前所未有的。

相處模式的短暫改變留下的後遺症比預想中漫長,到鶴亭門口,傅宣燎拉起手剎,下意識開始思考的第一件事竟是——這麽晚了,要不要把時濛送回家?

時濛已經下車了,繞行至駕駛座車門旁,等傅宣燎下來。

傅宣燎動作很慢,包括下車,包括走到自己的車跟前短短的十幾米路程。

一定是因為今天的出游,傅宣燎想,果然不該答應他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啓動自己的車子後,不自覺地看向來時的方向。

鶴亭的地面停車場很寬敞,一眼就能看見時濛還站在打開的車門旁。

他身形單薄,卻站得筆挺,沒有穿那天在酒宴看到的正式服裝,毛衣搭厚外套看起來舒适又日常,讓傅宣燎想起許多個星期六他等在門口的樣子。

明明是跑下來的,還在喘,卻偏要裝作剛好碰到,按部就班說一句“你來了”,很懂禮貌似的。

其實就是個性情乖張的野孩子,不記得從何時起變成了這樣,總之和時沐一點都不像。

可是如果今天在這裏的是時沐,過生日的是時沐,傅宣燎一定不會就這樣讓他離開。

他會把他帶回家。

許多念頭湧入腦海,陸陸續續地重疊,令傅宣燎還沒想好就先一步開了口。

“很晚了。”他問,“要不要去我家?”

大概連路過的螞蟻都會覺得這個問句多餘,因為時濛對他永遠不需要猶豫。

而且傅家就在鶴亭附近。

于是很快的,傅宣燎聽到時濛那輛車的車門關上的聲音,以及一句很輕、卻足夠聽清楚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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