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路上,時濛接到江雪的電話。

“生日快樂啊小濛濛。”江雪掐着時間打來,以為這會兒時濛是一個人,“那家夥走了吧?你看我是不是很識相,昨晚和今天白天都沒來打擾你。”

時濛正坐在傅宣燎的車的副駕上,聞言偏頭看一眼“那家夥”,實話實說:“他沒來。”

“什麽?”嗓門頓時拔高幾個度,江雪怒道,“不是正好周六嗎,他憑什麽不去?”

雖然沒開免提,但這音量已經足夠身邊的人聽見,時濛眼看着傅宣燎的唇角彎起一個不明顯的弧度,稍稍側過身,對着手機說:“改成今天了。”

“這樣。”江雪一下子淡定了,“你們出去了?”

“嗯。”

“去的哪兒?”

“游樂園。”

“今天不是下雨了嗎,游樂園營業?”

“營業的。”

時濛在忙的時候從不接電話,包括開車,因此江雪以為他這會兒很空,同他聊了起來:“欸,那姓傅的有沒有給你準備禮物?”

時濛垂眼摳膝蓋上的布料:“沒有。”

江雪啐道:“臭男人。”

時濛:“……”

遲鈍如他也察覺到了一絲尴尬,好在江雪無意讓話題在傅宣燎身上多作停留,話鋒一轉道:“沒關系,姐給你準備了禮物,明天當面給你。”

時濛說:“謝謝姐。”

“你也別抱太大期待,姐送禮向來實用為主,正好你為了買幅畫把家底掏空了,多少給你點補貼,改善一下生活。”

提到那幅畫,時濛莫名坐立不安,沒頭沒腦地重複了一遍“謝謝”。

大概是聽出對面的人心不在焉,江雪打算終結這個電話:“那你現在回去了嗎?”

時濛不知該如何說明當下的情況,便随口道:“嗯,快了。”

“這麽晚開車不安全,你家那麽遠,叫個代駕吧。”

時濛擡眼望向窗外,繁華路段和郊區到底不同,這個點還很熱鬧。

“不用。”他說,“我今晚不回家。”

“那你住哪兒?”

路虎在平坦的路上行駛穩當,就算前路未知,時濛也全然不慌張。

思索許久也找不到合适的稱謂,不想江雪擔心,時濛答道:“一個朋友家。”

傅家放棄獨棟選擇住高層,自然是為了交通方便。

時濛沒見過這種電梯直接入戶的房子,在玄關處愣了好久,才确定自己已經在傅宣燎家裏了。

“随便坐。”傅宣燎招呼他,“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吃的。”

兩人都沒吃晚飯,打開冰箱只找出兩只雞蛋一盒牛奶,傅宣燎把僅剩的食物拿在手裏盤了盤,開始思考不吃晚餐直接睡覺的可行性。

到底有客人在,最終還是選擇點外賣。

“炸雞,披薩,燒烤,麻辣燙,小籠包……這個點只有這些了。”他把手機丢給時濛,“你自己點,地址用默認的就行。”

這熟練度,顯然不是第一次點了。

環顧四周,房子目測兩百多平,意式裝修風格,精致又利索,收拾得也很幹淨,看樣子有家政阿姨定期來打掃。不過應該很長時間沒有做飯阿姨上門,因為廚房竈具都跟新的一樣。

見時濛東張西望,傅宣燎問:“幹嗎,嫌房子小啊?”

時濛收回視線,搖搖頭。

“确實比不上你家。”傅宣燎伸開手臂仰靠在沙發上,“要是待不慣,我叫個司機送你回去。”

時濛又搖搖頭,捧起手機專心研究外賣。

一段路的時間,足夠兩人回過神來,逐漸找回從前的相處模式。

時濛點了兩個十寸披薩、兩對烤翅、兩份蟹粉小籠包、兩碗麻辣燙、兩杯飲料……琳琅滿目十餘種,勞動三個快遞小哥送餐。

原本想在中島解決晚餐的傅宣燎不得不把食物挪到餐桌上鋪開,談不上心疼錢,就是有點不知所措。

更不知所措的是時濛,即便他沒表現出來。

他第一次點外賣,光看種類沒注意分量,就想着每樣都來兩個。沒想傅宣燎連面部識別都沒設置,後來結賬也沒來得及看價格就自動付款了。

“點這麽多,吃得完嗎?”傅宣燎問。

“明天還可以吃。”時濛說。

“那幹嗎不明天再點,吃新鮮的?”傅宣燎又問。

時濛不說話了,拿起一片披薩,默不作聲地往嘴裏塞。

他從小便這樣,遇到不想回答的或者不知該怎麽回答的,就裝沒聽到,還因此在旁人面前落了個“高冷”的印象。

可在傅宣燎眼裏,這種行為與逃避責任無異,他最煩的也正是時濛這副我行我素、不屑解釋的态度。

拿起飲料狠吸一大口,傅宣燎自嘲地想,就當他是金主好了,哪有出來賣的管金主要理由的?

想通這一層的傅宣燎冷靜下來,吃過晚餐後給時濛指了衛生間方向,還親自給他找了套幹淨的新浴袍送進去,自認伺候得相當妥帖。

退出去之前,傅宣燎半真半假地問:“會自己洗澡吧,需要搓背工嗎?”

不知時濛是真傻還是裝傻,竟沉思片刻,像是認真思考了可行性,然後回答:“不用,我自己可以。”

傅宣燎一臉好笑地退了出去,走到客廳想起忘了給他開浴缸上頭的暖風機,折返回去直接推開門,擡眼正對上衣衫半解的時濛。

兩人具是一愣,傅宣燎先反應過來,擡手“啪嗒”按下牆邊的按鈕,時濛條件反射地轉身背對。

傅宣燎噗嗤笑了:“躲什麽,就算沒見過的也摸過了。”

說完就退了出去。

時濛沒有泡澡的習慣,把淋浴間的玻璃門關嚴,待水流嘩嘩沖刷身體,他才找回一個人的安全感。

他長這麽大幾乎沒有外宿經驗,八歲之前楊幼蘭管得嚴,有回在學校幫老師收作業本回去晚了,被她抄着掃帚打,被指着鼻子罵“養不熟的白眼狼”。

後來去到時家,就更沒有外宿機會了,畢竟除了江雪,他沒有其他朋友,也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

陌生的環境會讓時濛感到恐懼,讓他想起剛到時家的時候,也是這麽害怕,總是躲在閣樓的角落裏,有一次還被粗心的阿姨鎖在裏面,待了整夜險些凍出毛病。

初次來到傅宣燎家的時濛,把自己在衛生間關了近一個小時。出來穿衣服的時候,看見鏡子裏膚色蒼白到病态的人,目光和心髒一起慢慢涼了下來。

他開始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裏,不該答應傅宣燎随口的邀請。

他好像總是越過所能企及的界線,去夠超過能力的東西。

擡手摸了摸左邊胸肋之上覆着的皮肉,與別處不同的觸感泛起的溫度令時濛指尖微顫。不過傅宣燎粗心,剛才應該沒看見,時濛輕輕呼出一口氣,拿起浴袍往身上披。

出去的時候客廳裏已經收拾幹淨,沒在垃圾桶找到的剩飯出現在了冰箱裏,時濛想起吃飯的時候傅宣燎揚言要把吃不完的打包扔出去,口是心非得有些幼稚。

這套房子有五個房間,洗澡前傅宣燎讓他随便選一間,時濛便推開了其中離客廳最遠的一扇,裏面亮着燈,單獨配的衛生間裏依稀有水流聲傳出。

五分之一的概率,一次就中了。

既然主人說了随便選,時濛既來之則安之,進到套房裏,在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傅宣燎的書桌,有着獨屬于他的特征——亂而有序。

各種專業書籍、雜志摞在一處,足有電腦顯示屏高,最上面的kindle像是寶塔的頂蓋;水筆也堆得亂七八糟,頗具設計感的筆筒被棄之不用,仿佛桌角或者地面才是它們的歸宿;再來便是毫無分類可言的合同文件,直接被堆放在打印機上方,都是A4紙,勉強算整齊。

雖然亂卻分區明确互不幹擾,時濛強忍潔癖沒有動手替他收拾,偏過腦袋打算眼不見為淨時,看見放在桌子右手邊書架上的一套畫筆。

木質筆杆,紅貂毛筆頭,妥帖地排放在同樣木質的洗筆筒裏,比桌上那堆筆待遇好了不知多少。

出于職業習慣,時濛下意識想試試這筆,視線梭巡一圈沒找到顏料,更遑論畫紙,再仔細打量一番,這套筆雖然保存得很好,但有幾支筆杆處有明顯的磨損使用痕跡。

別人用過的筆。

能得到如此珍視,是誰用過的不言而喻。

正當時濛分神思考該如何處理時,衛生間門打開,傅宣燎擦着頭發走出來,看見時濛先是一愣,然後瞥見他手上拿着的東西,眼中浮現一抹戾色。

“別碰我東西。”他說。

時濛覺得他很不講道理,剛才還讓他随便坐随便選房間,現在又不讓碰了。

這種情緒應該叫生氣,可是雪姐說過生日不能生氣——得出結論,時濛皺着眉,把筆插回洗筆筒裏。

時濛的反應在傅宣燎的意料之外。

按照時濛得不到就要毀掉的倔勁兒,傅宣燎以為他會當場把筆掰折或者打開窗戶扔出去,沒想他這回轉了性,非但沒發瘋,還乖乖把東西放回了原處。

就是很明顯心情糟糕,嘴角明顯地下垂,坐在椅子上低頭看地面,不知在想什麽。

像個受到批評的小孩。

傅宣燎甚至沒察覺到自己心軟了,身體就先一步走上前去,彎腰從後面摟過時濛的肩,貼着他的耳朵說:“不就幾支筆麽,你忘了我以前也學過畫畫?”

兩人的身體已經習慣了親密接觸,可時濛還是被撲鼻而來的水汽裹着沐浴乳的清香弄得恍神,況且這句話裏名為“哄”的成分含量超标,讓人有些無所适從。

時濛稍微偏了偏頭,餘光捕捉到傅宣燎高挺的鼻梁和滴着水的幾縷頭發,然後收回視線,悶悶地“哦”了一聲。

傅宣燎被他的反應逗笑了,手撐着椅背直起身:“既然你選了這間房,那今晚就睡這兒吧。我去吹個頭發,冰箱裏有水你自己……”

剛轉身,被身後“突襲”上來的人撞得向前挪了兩小步,接着腰間一緊,被兩條胳膊抱了個紮實。

自進門起就繃着神經的時濛,抱救生圈似的抱着傅宣燎:“不準走。”

乖不過三秒,又霸道起來了。

傅宣燎嘆了口氣:“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時濛不撒手。

“那你跟我一起去?”

時濛點點頭。

傅宣燎化身一棵行走的樹,帶着趴在身上不肯下來的樹袋熊往前挪動。

進到濕氣未散的衛生間,剛拿起吹風機,時濛又繞過來索吻,齒冠沒輕沒重地碾着脖子和耳畔的皮膚,浴袍都被他扯開一半。

這種行為與惹火無異,傅宣燎自認身體功能正常,所以沒有不上鈎的可能。

随着蓋在濕發上的浴巾落地,形勢反轉在瞬息之間,傅宣燎一手搭在時濛腰際,一手按着他的肩,稍一施力,就把他按在空蕩的牆壁上。

纏吻好比一場角鬥,熱烈吐息互相包裹,唇角舌尖厮磨覆蓋,時濛親得莽撞又認真,每一處角落都不想錯過。

傅宣燎化被動為主動,手掌繞到後面壓住時濛的後頸,傾身去夠那雙濕潤綿軟的唇,還不忘趁喘息的功夫“翻舊賬”,惡狠狠地問:“誰是你朋友?”

說的是回來的路上應付江雪的托辭,時濛不回應,手臂上傅宣燎的脖子,仰起頭急切地追逐。

傅宣燎壞心上瘾,不依不饒:“原來你會和普通朋友接吻、上床?”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問,只是介意,硌在心裏不舒服,便索性問出了口。

時濛顯然也無暇深究問題背後的因由,只當自己被質問,着急找回主動權,像離了水的魚,近乎莽撞地吻上去。

一不留神被對方叼住唇谷用力一吸,傅宣燎“嘶”了一聲,差點又想問時濛上輩子是不是屬狗,這麽愛咬人。

無數次的肌膚相親在兩人之間培養出了身體默契,正當傅宣燎打算問要不要去床上時,時濛突然開口道:“還有三分鐘。”

“……什麽?”

“生日,還有最後三分鐘。”

明白過來的傅宣燎不由失笑:“不就過個生日嗎,你掐着秒過?”

時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問:“你開心嗎?”

傅宣燎又懵了:“這話不該我問你?是你過生日。”

很奇怪的,不止那句“朋友”,他被迫把關于禮物的部分也放在了心上,剛才洗澡的過程中左思右想——怎麽說也是人家的生日,什麽禮物都沒準備是不是太……

多餘的糾結被一道聲音打斷。

“我開心。”時濛說,“我很開心。”

時濛的世界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他的每個想法都可以與行動成為最直接明了的遞進關系——過生日不可以生氣,喜歡就要攥在手心,還有你開心就等于我開心。

他察覺到今天傅宣燎對他的态度變好,堅信這都是因為去了游樂園的功勞。

隔着一層朦胧水霧,時濛看着傅宣燎,将十年前沒機會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他不陪你去,我陪你去。”

他不愛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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