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八年前的第一場雪下在聖誕前夜。

楓城老一輩人不愛過洋節,年輕人倒是熱衷,平安夜當天,學校告示欄旁豎了棵仿真聖誕樹,來往駐足拍照者衆,都是初高中部的學生。

女孩子三三兩兩前來,紅着臉把系了彩繩的禮物或燙了火漆的信封往樹上挂,必引來一片起哄聲。

有閑來無事的學生自發組織保衛隊,舉着喇叭站在聖誕樹前:“實名認領啊實名認領,各位心裏都有個譜,要是信打開寫的不是你的名,尴尬的可不是我啊。”

遠離熱鬧的另一邊,時濛獨自站在僻靜的角落裏,呼出的熱氣在眼前團團升起又散開。他把兜帽拉高,手縮到袖子裏,做好能做的所有保溫措施,一副打算常駐的架勢。

燈火通明映在眼睛裏,再遠的喧鬧也仿佛與他息息相關。再次确認樹頂那個藍色的盒子暫時無人認領,時濛擡手用袖子搓了搓凍紅的鼻子,又呼出一口白色熱氣。

時濛知道那盒子不是給他的。

昨天放學之後,傅宣燎和時沐不知去哪裏玩了,時家晚餐都散席了才回來。

兩人有說有笑地上二樓,時沐進套房,傅宣燎進客房。客房就在時濛房間的旁邊,這間以前是時思卉的卧室,她去外地念大學,時沐讓阿姨把房間收拾了出來,方便傅宣燎偶爾過來時住。

倒是方便了時濛密切關注傅宣燎的動靜,今早隔壁的鬧鐘一響,時濛也跟着起了。

可惜沒掐準時間,收拾好東西打算出去的時候想起忘了帶顏料,時濛着急忙慌回去拿,收拾完出來剛好撞上隔壁同樣推門出來的傅宣燎。

以前這種情況都是時濛先走。他不想引人注意,每次都是先到院外的樹叢裏等着,看見傅宣燎出門,才蹑手蹑腳地跟上。

這回失策了,兩人在距離不到三米的走道裏出其不意地打上照面,時濛還沒反應過來,傅宣燎先開口:“你也這麽早。”手上拿着藍色的禮物盒,他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幹什麽去?”

這些年時濛在時家活得像個隐形人,平時和時家常客傅宣燎并沒有什麽交集。在學校就更說不上話了,兩人年級不同,時濛又是藝術生,大多時候都在畫室待着,而畫室又分東西兩間,時沐常去的是東邊那間。

因此經常以背影形式落在視線中的人突然正面相對,時濛當即愣住,随後便後撤一步,讷讷地答不上話。

大約被他的反應無語到,傅宣燎咕哝了句:“我很可怕嗎?”

時濛想說不是的,稍慢了一拍,就被着急走的傅宣燎搶了先。

“我先走了,方便的話幫我跟伯父伯母說一聲,他們應該還沒起。”

說着,單肩背包的傅宣燎大步越過時濛,往樓梯口去。

一腳踩下臺階,又想起什麽似的停住,扭頭往走道方向看過來,吓得時濛差點又戰術後退。

傅宣燎一手插兜,一手舉高揚了揚藍色的禮物盒。

“如果你哥問起來,就說我去晨跑了。”他笑着說,像是料準時濛會答應,“記得幫我保密啊小朋友。”

就在上個月,時濛剛過完十六歲生日,雖然他個子不高,但是很不喜歡被看作小朋友。

因此今天他跟是照樣跟,卻故意把距離拉遠了幾米,邊走邊踢石子,在心裏提醒自己不要總盯着那個背影瞧。

可是他的笑讓時濛想起那次自己躲在閣樓的桌子底下,他故意支開旁人伸出手叫自己出來的樣子。時濛喜歡他那樣笑,總是忍不住要看。

到學校門口時間剛過七點,隔着條馬路看着一棵綠油油的聖誕樹被校工從車上扛下來,再豎到布告欄旁,時濛還有點迷糊。又看見傅宣燎趁四下無人,把書包扔在地上,蹭蹭兩步攀爬上欄杆,扭身将藍色的禮物盒挂在聖誕樹頂端,用繩子系牢。

時濛這才明白了他這麽早出門的目的。

藝術生也要上文化課,上午語數外三節課,時濛都沒仔細聽,人在教室,恨不得把眼睛留在布告欄旁守着。

中午去食堂用餐,還特地繞了遠路在校門口轉了一圈,确定那盒子還在,時濛才定下心來繼續下午的課程。

下午三點轉移到綜合樓的畫室,時濛難得沒有縮在牆角,選了靠窗的位置,方便仰起脖子就能看見校門口的情況。

今天學生少,東畫室沒開,美術老師孫雁風帶着常駐東邊的得意弟子們進門的時候,時濛正撐着下巴望着窗外,聽到那個名字,才怔然回神。

“時沐,讓我看看你的畫!”

學校畫室每周拟定一個主題,讓學生圍繞主題展開繪畫,時沐的起筆總是會受到所有人的關注。

五六個同學将時沐和他的畫架圍了個嚴實,七嘴八舌地問他構圖、色調方面的問題,最後是孫雁風嫌他們吵,揮着教鞭勒令他們回自己的座位,畫室才重歸安靜。

上課時間,校門口沒什麽人,時濛便也鋪開畫紙拿起炭筆開始勾線。

耳邊唯餘筆頭摩擦畫紙的沙沙聲,偶爾插幾句交頭接耳的低語。将畫板調整了個迎着光的位置,餘光瞥見孫老師正躬身指導時沐作畫,時濛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收回視線又盯窗外發了幾分鐘呆。

他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思維受阻效率降低,一個半小時只勾了個大致輪廓,壓根沒用上帶來的顏料。

收拾畫材的時候時濛動作很慢,顯得有些疲憊,後座的同學自走道經過他身邊時,無意的一句“你這張和時沐那張的構圖好像”給他原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再度蒙上一層陰影。

這個年紀的少年,沒有誰喜歡總是被迫和另一個同齡人比較。

可被拿來和時沐比較,已經成為時濛是自八歲以來逃不開的命運。

從長相到身高到學習成績,再到兩人都喜歡的繪畫,時濛已經習慣被放在做參照對比的低等位置,他比時沐矮五公分,他和時沐同齡卻比時沐低兩級,他和時沐畫風相似卻總是被認為是他在模仿……還有很多很多。

時濛覺得,如果這一切皆因他是私生子而起,那未免太過匪夷所思,畢竟這幾個要素之間毫無聯系。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然而這個世界沒空解答他的疑惑,也不會采納他的一面之詞。

人們按自己的标準制定尊卑次序,又酷愛跟風抱團,他們覺得有關聯那就是有,“真理”永遠掌握在大部分人手中。

走到門口的時濛被老師孫雁風叫住:“我看看你的畫。”

時濛着急走,推說:“還沒開始畫。”

“剛才課上看見你畫了幾筆。”

“不滿意,擦掉了。”

孫雁風背着手看向時濛,時濛亦倔強地與他對視。

到底還是沒勉強,孫雁風輕輕嘆了口氣:“你的畫風與時沐确有幾分相似。”他試探着問,眼中帶了一絲熟悉的憐憫,“要不要考慮改變繪畫方式?或者……你有其他感興趣的畫種嗎?”

時濛幾乎用跑的離開了畫室,一鼓作氣向樓下狂奔。

北風胡亂地撲在臉上,将頭發肆意吹起,他才在操場邊停下腳步,兩手撐膝拼命喘氣。

說不清現在的心情,生氣,失落,或是難過,在時家待了八年早習慣了,所以他現在依然很平靜。

平靜地喘勻呼吸,平靜地忘掉剛才發生的事,再平靜地走到校門口,找一個不礙事的角落看向布告欄。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不過此處視野不錯,不僅能看清聖誕樹上的藍盒子,還意外地親眼目睹了時沐被媽媽接走的場景。

是他的媽媽,不是我的,時濛想,雖然總有人說我和她長得很像。

李碧菡對時沐極好,聽家中阿姨說,當年出了點意外,還沒到預産期夫人就生下了大少爺,早産兒體質弱,夫人為此很是愧疚,這些年更是加倍補償,什麽都要給他最好的。

最好的生活條件,最好的教育環境,最好的母愛。

高挑優雅的女人把柔軟的手輕輕搭在時沐的肩上,身旁的司機打起傘撐在他們頭頂,女人将兒子往身邊摟,讓他完全被傘籠罩。

時濛看見她的側臉,笑容是他無幸得見的溫柔。

直到兩人上車,目送車漸漸駛遠,時濛才察覺頭頂落了幾點冰涼,融化的水順着額角蜿蜒下淌。

下雪了。

守護藍色的盒子的過程中,由于太無聊,數數都無法填滿這段冗長的時間,時濛還想了一些平日裏無暇去想的事

比如他那個沒住在時家的母親楊幼蘭,今天是怎麽過的,下次見面的時候會不會又叮囑他:“記得讓着你哥哥,你應該的。”

比如當年那場“意外”,如果楊幼蘭知道撒潑耍鬧的結果是李碧菡比她早生,會不會選擇收斂一點,或者換一家醫院。

比如孫老師那樣喜歡楊幼蘭,為什麽非但不阻止她把孩子生下來,還甘做護花使者,想盡辦法幫她把孩子送回時家。

再比如,為什麽大家都喜歡時沐,連傅宣燎也喜歡。

可是時沐已經被接走,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到家了。

他的媽媽那樣細心,家裏定然開着暖烘烘的壁爐,并為他準備好熱乎乎的湯和軟綿綿的毛毯。

立在寒風中,頭頂落滿雪粒的時濛一點也不羨慕,他的房間可以蹭到壁爐的餘熱,湯哪怕涼透也總會給他剩一碗。

他睜大眼睛望向那棵被挂了漂亮燈串的聖誕樹,盯着尖頂使勁看。

時沐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那只藍色的盒子,就是我的了。

他等啊等啊,看着聖誕樹前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遠處鐘樓的分針轉了一圈又一圈,布告欄櫥窗邊的雪都堆積成山。

走到聖誕樹跟前的時候,自發守樹的幾名學生已經散了,門口的保安大叔從崗亭裏探出腦袋吆喝道:“下着雪呢,快點回家吧。”

時濛點頭應下,卻沒走。等到校園裏燈都熄滅,再無人注意這邊,他把書包丢在雪地裏,學着早上傅宣燎爬上去的軌跡,慢吞吞地往上爬。

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欄杆濕滑,也沒個落腳點,依賴臂力攀爬上去,騰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夠到那盒子,時濛便手腳虛軟,徹底沒了力氣。

加之聽到腳步聲亂了心神,腳下不慎踩空,還沒來得及自救,抱着盒子的時濛仰面朝天栽倒下去。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身後傳來的抽氣聲令時濛身體僵硬,不會動了似的。

“嘶……好沉。”

接住他的人顯然也不好受,時濛從噴薄在臉側的氣息中聞出他喝了酒。

他什麽時候來的?為什麽喝酒?是因為禮物沒有被期待的那個人拿走,還是……

沒等時濛想明白,一只穿着校服外套的手臂自身側伸出來,暖熱掌心在并不充足的光線下還是準确抓住了時濛抱着禮物的手。

心跳自喧嚣吵鬧戛然止息,片刻後再度響起,徑直沖向鼎沸。

傅宣燎大口喘氣,粗聲問:“我生日那天,往我課桌裏塞禮物的,是不是你?”

像被警察當街逮捕的小偷,時濛頭也不敢回,良久才很輕地“嗯”了一聲。

“去年,還有前年,也是你?”

“嗯。”

聽到想要的回答,身後的人松了口氣。

雪還在下,将貼得很緊的兩個人困在原地。

“我就知道……”傅宣燎傾身向前,抱住懷中不住發抖的人,語氣惡狠狠卻透着股委屈,“我就知道,你也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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