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時濛第一次聽到別人對他說“喜歡”這個詞,本該歡欣雀躍,可他太過清醒,理智地知道這話并不是說給他聽的。

由于早有預兆,時濛只是心裏密密麻麻的酸疼,針紮似的,遠沒有書上寫的天崩地裂痛苦不堪那樣誇張。

但仍花了些時間才緩過來。時濛不善表達,默默在心裏打了腹稿,深吸一口氣,偏過頭剛要告訴傅宣燎“你認錯人了”,便見一顆醉醺醺的腦袋歪在他左肩上,眼睛是閉着的,呼吸均勻綿長。

居然睡着了。

花了不到半分鐘思考,又花了半分鐘試圖搖醒醉鬼未遂,時濛沒辦法,撈起傅宣燎兩條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艱難地把人從地上背了起來。

先把他帶回家吧,時濛想,坐在雪地裏會着涼。

傅宣燎比時濛大兩歲,個子很高,就算在本校高三生中也鶴立雞群,因此雖然不胖,但對于時濛來說還是負擔過重。嘗試了幾次都撈不着他的膝彎,時濛只好攥着他的胳膊往前拽,讓他的腳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僅僅從學校門口到馬路邊,就累得氣喘籲籲。天氣不好的深夜,鮮少有出租車經過,站着等不是辦法,時濛改成架胳膊,扛着腳步踉跄的傅宣燎又走了兩條街。

期間傅宣燎醒過一次,也可能是在做夢,含含糊糊地問:“那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喜歡我的?”

時濛不想回答,也沒力氣說話。

“你說嘛。”傅宣燎不依不饒,路都走不穩還要問,“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

喘了幾口粗氣,時濛有些無奈地回答:“三年前。”

喝醉的人腦子不靈光,傅宣燎算了半天:“那你也太……早熟了。”

靜默了一陣,時濛忍不住問:“你呢?”

傅宣燎醉得不成樣子,搖頭晃腦哼哼唧唧:“我啊,也差不多那個時候。你忘了嗎,就是那次在醫務室,你給我送……”

話沒說完,有車駛來,側後方的路上亮起燈光,時濛扭頭看見綠色的“空車”字樣,忙揮舞空着的那只手将出租車叫停。

等好不容易坐上車,時濛再問,傅宣燎已然迷糊到不知今夕何夕了。

“沐沐別鬧……”睜不開眼的傅宣燎靠在車窗邊,“讓我睡一會兒。”

時濛也不是沒脾氣,扛了這家夥一路,還被認錯,滿不高興地鼓着腮幫子低頭玩手。

玩了一會兒又擔心傅宣燎這麽睡不舒服,伸手扯他的胳膊,讓他身體斜過來,腦袋靠在自己肩上。

又冷又硬的玻璃換成軟乎乎的人肉靠墊,傅宣燎舒服地打了個哈欠,睡得更安逸了。

時家大宅地處郊區,時濛承諾了空載費,司機才肯往這邊開。

付完錢下車,傅宣燎兜裏的手機響個不停,時濛一手架人一手去找,摸得傅宣燎嘿嘿直笑,時濛也鬧了個紅臉,接起來的時候聲音像蚊子哼:“喂,伯母。”

“是沐沐嗎?宣燎是不是又去你們家玩了?”

一個兩個都認錯,時濛沒工夫解釋:“嗯,太晚了,我就把他帶回來了。”

“真是麻煩你了。”傅宣燎的媽媽蔣蓉是個溫柔的女人,“以後你也常來我們家玩,伯母買火龍果給你吃。”

時濛應下了。

把爛醉如泥的人扛到屋裏又費了番功夫。家裏人都睡了,只有住在靠近門廳的阿姨聽到動靜出來看情況,見時濛滿頭滿臉的雪吓了一跳:“這麽晚怎麽不打個電話讓司機去接呀?”

時濛搖頭:“打車一樣的。”

阿姨上手幫忙,兩人一左一右齊心協力把傅宣燎弄到樓上的客房裏。

不想驚動已經睡下的人,時濛讓阿姨去睡,自己跑到廚房裏把剩下的湯熱了熱,端到樓上。

傅宣燎醉歸醉,還知道往暖和的地方鑽,閉着眼睛摸上床,掀開被子把自己裹了個嚴實,被扒出腦袋時垮着嘴角拉長語調抱怨:“好冷啊——”

時濛第一次見他撒嬌,新奇的同時,好像肩上多了一份責任。他用勺子舀熱湯往傅宣燎嘴邊送,哄孩子似的:“喝了就不冷了。”

傅宣燎乖乖張開嘴巴。

屋裏只開了盞夜燈,昏黃光線籠罩下來,讓傅宣燎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間的面部輪廓顯得尤為深邃,棱角分明得像繪畫課上用來臨摹的雕塑。

時濛看着看着就呆了,直到聽見傅宣燎不滿的聲音:“灌到我鼻子裏了。”

這其實不是時濛第一次離他這麽近,上次……認真喂了兩勺湯,時濛躊躇再三,還是想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的冬天,救過一個人?”

傅宣燎時睡時醒,許是大腦受到酒精影響,這會兒大概困倦多過清醒,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他睜不開眼,孩子氣地拉着時濛的手搖來晃去,而後皺眉道:“怎麽這麽冰啊?”

在雪地裏走了一個多小時,不冰就怪了。

時濛從小體質欠佳,個子比同齡人矮一截不說,每逢換季發燒感冒更是家常便飯,楓城的冬天都能把他冷出凍瘡。

小時候不耐痛,滿手的凍瘡讓他疼得拿不住筆,晚上放到被子底下又奇癢無比,楊幼蘭不準他撓,說撓了手會爛掉。

當時的時濛深信不疑,為了能畫畫,再難受也不抓不撓。後來到了時家,每逢秋末冬初都看到李碧菡給時沐準備一副新手套,他撿了一副時沐不要了的戴,果然沒那麽容易生凍瘡了。

眼下時濛又發現了比手套還要暖和的——傅宣燎用比他大一圈的手籠住他的,在掌心裏焐了會兒,然後反複地搓揉。

效果并不明顯,傅宣燎眉間的褶皺更深,弄不明白似的咕哝:“還是好冷。”

時濛已經感覺不到冷了,他僵在那兒,任由傅宣燎把他的手揉圓搓扁,再低頭哈兩口熱氣,繼續揉。

察覺到溫度變化,傅宣燎傻笑起來:“熱了。”

熱的何止是手。

時濛壓抑着躁動的心跳,垂眼不知該往哪裏看。

喝醉的傅宣燎是個矛盾體,一會兒稀裏糊塗,一會兒條理清晰,需要和他并排躺在一張床上的時濛經常扭頭确認他是否真的清醒。

“我就說,這床睡得下兩個人。”傅宣燎摸黑往時濛身邊拱了拱,“你還總要回自己房間。”

這句是對別人說的,時濛沒搭理。

“兩個人睡多暖和啊……”傅宣燎感嘆道,“你說是吧?”

這句沒有具體指向,時濛便“嗯”了一聲當做回應。

傅宣燎又笑了,黑暗中聲音很低,震得時濛耳朵裏嗡嗡響,耳廓也跟着發熱。

“那次去游樂園,”傅宣燎哼唧道,“你為什麽放我鴿子?”

時濛悶聲道:“我沒有。”

“哦。”像是壓根沒聽進去,傅宣燎既往不咎地說,“以後不準再放我鴿子了。”

半晌,時濛猶豫地問:“你……還想去嗎?”

“想啊,和你一起就想。”

“……嗯。”

兩人手拉手躺了會兒,聽到樓下老式立鐘被敲響,傅宣燎在鐘聲裏送上祝福:“聖誕快樂。”

時濛一直等到十二下敲完,也說:“聖誕快樂。”

“禮物拆了嗎?”傅宣燎閉着眼睛問。

時濛搖頭,心說那又不是給我的。

傅宣燎打了個哈欠:“拆開看看,喜不喜歡。”

時濛便伸手去夠床頭的包,拿出那個藍色的盒子,打開,摸到一塊手表。

“你不是說畫室的鐘,總是壞嗎,有這個,就、就不用擔心了。”在被子底下捉住時濛的手腕,傅宣燎捏了捏,又皺起眉,“怎麽這麽瘦?”

唯恐被他發現,時濛忙抽回手,轉過身去。

“要多吃飯,不準挑食。”傅宣燎威脅道,“再挑食,以後我就……不跟你玩了。”

從來不挑食的時濛心裏有氣,悶聲道:“不玩就不玩。”

傅宣燎又黏黏糊糊貼了上來,手臂虛虛圈住時濛的腰,親昵卻不越界的姿勢。

“別啊。”他理所當然地撒嬌以求赦免,“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意識漸漸飄遠,徹底昏睡過去之前,傅宣燎抱緊懷裏的人,還在念叨:“你一點都不沉,接住你的時候我太緊張了,胡說的……你太瘦了,要胖一些才好。”

淩晨零點三十分,身後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時濛擡手輕輕揩了把眼角,手背沾了未幹的水漬,涼的,可能是剛剛融化的雪。

他睡不着,變得清明的視線盯着窗外風雪中搖曳的樹影,在心裏盼望天永遠不要亮。

可是幾個小時後,雪慢慢收了聲勢,稀稀拉拉的碎紙屑一樣飄下來,原本黑黢黢的天也翻起一道白。縱然再不舍,時濛還是掀開被子,蹑手蹑腳下了床。

傅宣燎睡得正香,時濛把被子理好,多餘的枕頭扔到地毯上。

拎着書包走到門口,時濛回頭看了一眼,一切都很安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經過時沐房間,他把那只漂亮的藍色禮盒放在門口。

裏面有一張卡片,寫的并不是他的名字。

聖誕節下午,畫室照常開放西邊那間,時濛坐回角落的位置,時沐進來的時候他擡頭,一眼就看見時沐手腕上的電子表。

有同學扯着嗓門問:“時沐,你買新手表了啊?”

“不是,朋友送的。”時沐笑着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東畫室牆上的鐘老壞。”

“還不如買個手機,就新出的那款土豪金。”

“小心被老師沒收。”

“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

……

後來的聲音都沒入時濛的耳朵。

他偏頭看向窗外,雪已經停了。

夢也該醒了。

而夢外的雪還在下,落在車前窗,發出輕不可聞的碰撞聲。

“八年前的聖誕節。”傅宣燎急于知道答案,一字一頓重複問道,“你在哪裏?”

原想跟從前一樣用沉默糊弄過去,看來這次行不通了,時濛收回落在窗外的視線,看向傅宣燎,反問道:“你希望我在哪裏?”

傅宣燎先是一愣,随即便覺得好笑:“你回答就是了,什麽叫我希望?難不成你知道我想聽的答案?”

當然,時濛在心裏回答。

許是發覺自己問得多餘,反而暴露了真實所想,傅宣燎頗有些懊惱地拍了下方向盤。

“算了,我就随便問問,你愛說不……”

“忘了。”時濛突然開口,“我忘了。”

目光沒有焦點地望向前方,時濛說着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八年前的事,誰還記得。”

自從上次在游樂園過生日,兩人就默認了在外面玩太晚直接去傅家,今晚亦然。

不知是不是錯覺,時濛覺得今晚的傅宣燎很兇。

很兇地看着他,很兇地把他按在床上,很兇地在他身體裏沖撞。

疼的時候,時濛趴在床上咬住自己的手臂,盡量不發出聲音。因為聽到他的痛吟,傅宣燎會更亢奮,會想盡辦法讓他更疼。

時濛經常惹怒傅宣燎,最後被惹怒的那個也撈不着好,畢竟時濛睚眦必報,用手抓,用牙咬,收到多少還回去多少。

事後,傅宣燎出去拿藥箱順手帶了包高樂成留在這兒的煙,進屋扔到時濛身邊,被他胳膊一甩揮到地上。

傅宣燎挑眉,略顯意外:“真戒了啊?”

時濛沒搭理。

傅宣燎彎腰從盒子裏掏出一根煙,在時濛面前晃了晃:“不饞嗎?”

時濛拍開他的手,等他坐回床邊,以為他又要拿煙逗自己,不耐煩地擡腳便踹。

傅宣燎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輕松捉住他細瘦的腳踝,放在自己腿上:“別鬧,讓我上個藥,不然明天沒臉見爹媽。”

躺着的時濛眨了眨眼睛:“伯父伯母要回來了?”

“怎麽,怕了啊?”發洩完的傅宣燎心情不錯,開玩笑說,“怕不怕我跟他們告狀,說你總是咬我?”

腿被壓着抽不出,時濛放棄掙紮,扭過頭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這晚依舊是傅宣燎先睡着。

待到四周寂靜無聲,時濛悄悄翻過身來,與傅宣燎面對面。

睡着的傅宣燎像只被撸順毛的大貓,呼吸都淺淺的,和以前一樣。

時濛忍不住擡手,指腹拂過他嘴角新鮮的傷口時,眼中随之流露出茫然,像是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舍得讓他受傷。

是啊,舍不得,所以認錯人那麽殘忍的事,更不能讓他知道。

和所有同齡人一樣,少年時代的時濛也曾渴望擁有某種不平凡的能力。

相比別人想要的飛檐走壁、力大無窮,或者預知未來、長生不老,他的願望顯得有些沒用和多餘——他想擁有造夢的能力。

這個願望如今已然實現,時濛通過沉默和謊言,成功地為傅宣燎重塑一場夢境,讓那段往事變成他最想看到的樣子。

輕輕呼出一口氣,時濛把掌心虛虛貼在傅宣燎的額上,施下一道魔法。

而做夢的人并不在意的事實真相,造夢的人記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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