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天啓好房東

一番失态後,蘇誨坐直身子,劉缯帛不知何時遞來一方浸了水素色手巾,那手巾雖只是尋常棉麻所制,卻也在邊邊角角繡了些花色,仿佛是一只圓滾滾的豚仔。

蘇誨用那手巾淨了面,長長舒了口氣。

“見笑了。”

劉缯帛在榻邊坐着,面上局促不已,“方才提及你家事,是我唐突……”

蘇誨合眼,沉思了半晌,忽而道,“你家中共有幾人?屋舍幾何?”

劉缯帛不假思索道,“家有寡母幼弟,陋室三間。”

從他躺着這間房的陳設看,主人家應當一貧如洗,蘇誨也不意外,又靜靜坐了會,最後輕聲笑了,“你說的不錯,我早已無處可去,哪裏還有什麽可挑揀的?我現下實在不算寬裕,不如待我取了銀錢,每月給你百錢……”

劉缯帛卻搖了搖頭,“寒舍簡陋,讓你暫住也不過是多床被褥罷了,哪裏值得花半錢銀兩?不說你曾相助于我,滴水之恩尚且需湧泉相報,更何況……何況……”

許是出身寒微,比起他原先在國子學的同窗來,劉缯帛并不擅言辭,亦無那等靈動張揚的神采,整個人都木讷的可以。

可不知為何,這麽一個素昧平生,又不甚熟識的陌路之人,卻讓他莫名心安。

“貴府也稱不上大富之家,多了張嘴吃飯難免要多些花銷,我日後寓居叨擾,于情于理都該付些資費。”見劉缯帛仍是推拒,蘇誨冷下臉來,“莫非見我落魄,你也瞧我不起?”

劉缯帛見他不快,又是一愣,“我并無此意。”

蘇誨打斷他,“那便說定了,一月百錢。”

“可是……”

蘇誨不耐瞪他,“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婆婆媽媽,一點都不幹脆!”

他一雙杏眼瞪得滾圓,讓劉缯帛想起先前在東市見過的貴婦人們養來消遣的猞猁狲,于是面上不由自主地帶上了笑影。

“你長于高門深宅,恐怕不知黎民疾苦,以洛京為例,尋常人家一年生計也不過千錢,南城地賤,就算是租賃整間宅邸也不過百錢一年。你暫居我家,恐怕還要與我同擠一屋,每月給我五錢都是多了。”

蘇誨訝然,“怎會如此?原先在府中時,也曾看過母親管家,那時阖府一日開銷就達數千錢!”

劉缯帛勾唇冷笑,“苦饑寒,逐金丸,古則有之。不知你可曾聽過,剛落罪的史閣老,一杯羹便要費錢四萬餘。先前有個街坊曾有幸在秦尚書家做活,一日聽秦尚書親口所說,勳貴外戚之家‘一盤之貴,蓋中人十家之産’,更不用說那些還未破敗的百年世家了。”

“此言差矣,”蘇誨忍不住反駁,“據我所知,很多士族人家多是詩書傳家,克勤克儉,未必都如此驕奢。”

劉缯帛并不反駁,淡淡一笑,“但願十日半個月之後,你仍能如此想。”

當日晚膳時,蘇誨掙紮着爬起來,跟着他去了堂屋,這才見到劉缯帛口中“寡母幼弟”。

估算年紀,劉母如今應該不到而立,不知是否生計所迫,看着很是憔悴蒼老。劉缯帛之父生前是個櫃房的夥計,粗通幾個文字,故而對他寄望極深,為了讓他開蒙,頗是廢了不少家資。無奈好景不長,在他八歲時劉父在服勞役的途中染病,還未回到洛京看一眼妻兒老小便撒手人寰,被人草草埋在路上,如今連屍骨都是找不見了。那時劉母才不過二十出頭,長子年幼,懷中還有個從未見過生父的遺腹子,因還有些姿色,多少人勸她再醮,可劉母卻斷然回絕,毅然立了女戶,以織繡為生。

寒來暑往過了七八年,劉母就這樣節衣縮食地将劉缯帛兄弟倆拉扯到了今日。

“蘇公子多吃些。”劉缯帛木讷,他母親也不是個能言善道的,只默默給蘇誨夾菜。

“謝過劉夫人。”蘇誨并非不識擡舉之人,幸得主人收留,雖與家中規矩大不相同,仍是放下落魄公子的體面,學了其他人的樣子用起膳來。

蘇誨那一房雖不是一等一的勳貴人家,到底也是士族高門,主母用膳時至少也需兩三個奴仆侍立一旁布菜,若不是林姨娘得寵,怕也要在一旁伺候。蘇誨何曾見過一家人擠在一張矮幾邊,從同個碗裏夾菜?

幾上一共三盤菜——一道仿佛是水焯春韭,只撒了點鹽花,卻也別有野趣;一條不及手掌大的鯉魚,以生姜與醋燴了,鮮美可口;還有幾塊胡餅,不知是否放了有些時日,烤的微微有些焦。

蘇誨并不知尋常百姓平日的吃穿,可見劉缯帛弟弟劉绮羅欣喜之狀,看來今日為了自己已是破費不少,難免有些赧然。

“劉夫人,”蘇誨斟酌道,“在下叨擾貴府已是萬分感激,若是你們為了在下多了開支,在下更是于心難安。”

“不必如此生分,若是不棄,便如同旁人一般喚我阿婆罷。”劉母笑意慈和,不禁讓蘇誨想起崔氏來。

蘇誨笑笑,“夫人春秋正盛,怎麽就是阿婆了?我還是叫夫人一聲嬸母吧。”

一旁劉缯帛已然吃完,默不作聲地幫劉绮羅夾菜。

“至于膳食,”劉母頗有幾分過意不去,“我聽缯帛說起過,你是一等一的大戶人家出身,和咱們一道吃糠咽菜已是委屈,還請你不要見怪的好。”

蘇誨讨好道,“有魚有菜已是豐盛,何況嬸母手藝甚佳,就是比起聖和居的庖廚來也是不差……”

話音未落,就聽劉绮羅噗嗤一笑,“蘇哥哥錯了,這可不是阿娘的手藝。”

劉母在一旁亦是莞爾,劉缯帛兀然起身,“我先去溫書了,蘇誨阿娘小弟慢用。”

蘇誨看着他倉皇背影,瞠目結舌,“想不到劉兄進學勤勉,庖廚之道亦是精通。”

“那是自然,”劉绮羅眼巴巴地看着魚尾,“世上壓根就無阿兄不會做的事情!”

蘇誨見他冰雪可愛,完全不若自己那庶弟般頑劣張狂,不禁心生幾分親近,将那魚尾夾到他碗裏,笑道,“那绮羅長大後也要做個如你阿兄般的好男兒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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