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無助少年啊,你為何流浪街頭?

蘇誨跌跌撞撞地走着,身上還穿着被羁押前那套湖藍綢緞衣服,如今早已髒污不堪,自己都覺得臭不可聞。

原先靠車馬出行,從未覺得自小呆慣了的洛京竟如此之大。可現在他身無長物,別說租賃車馬,就是膳食都已一日未進。

宮城及各有司均在洛水以北,洛京自是以北為尊、以南為賤,蘇氏各房原先便居于東北角的毓德坊。

蘇誨被從大理寺監牢放歸時,其餘出了五服的族人正結伴前去最後看一眼本家祖宅,然後各奔前程。

蘇誨看着他們的背影,轉頭便向南而行。

路上時不時有熟悉面孔,見他如今落魄情态,仁善些的便投來悲憫目光,更多的人卻是冷眼相對,甚至惡言相向。

看着那一張張面孔,蘇誨莫名有些想發笑——這些人曾為他的車馬讓道,不惜百金去買他祖父一幅很不怎麽樣的字畫,在國子學裏争相與他讨教學問,攀附着要與他們結親……

變的是他蘇氏的遭際,不變的卻是險惡的人心。

走到承福坊,蘇誨已能遠遠瞥見洛水清波,只要邁過通濟橋,便是南城。

蘇府遭難前兩年,母親做主将她身邊的一等丫頭放了出去,嫁了個南城的商人。上個月二人閑談時突然提及這個丫頭,母親當時只淡淡說了句,“是個忠心護主的丫頭,但凡別人對她好一分,她便不會忘了這一分的恩德。”

蘇誨當時萬萬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山窮水盡到如斯地步,竟不得不去求家中奴婢接濟。

腹內空虛得厲害,步履愈加虛浮,蘇誨扶着道旁的土牆,只覺得陣陣暈眩,連喘息都顯得困難,而走了這許多路,雙足更是疼痛難挨。

“蘇誨?”

不知來者何人,蘇誨強撐着身子擡頭看去,卻禁不住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随即便人事不省了。

悠悠醒轉,撲鼻盡是藥香。眼皮沉重,蘇誨好不容易睜開眼,只見自己身處一間陋室之內,四壁皆是黃土夯成,室內狹小,除去身下床板與角落一張木幾外,并無他物。

身上被褥雖然陳舊,卻還算得上幹淨,雖只是普通的棉被,被面上卻細細繡着些圖樣,仿佛是錦鯉松鶴一類。

“你醒了?”

蘇誨這才留意到,在床尾竟還趴着一人。那人并未束發,看形容約莫和自己一般年紀,正滿面關切地看着自己。

“先前在承福坊便覺得你腳步不穩,後來又昏厥在道上,我怕你孤身一人遇上什麽不測,便将你帶了回來。”

他雖也只是個少年,可目若朗星,棱廓分明,已有了幾分清俊模樣。蘇誨覺得他頗有幾分眼熟,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那人見他迷茫,恍然大悟道,“在下劉缯帛,曾受過公子贈書之恩。”說罷又從那木幾上取了幾卷厚厚的書來。

蘇誨打開一看,發現盡是些手抄本,謄抄之人用工整楷書一筆一劃地将九經注疏一類盡數抄下,也不知耗費了多少晨光。

翻到春秋三傳時,蘇誨禁不住愣了愣,只見公羊傳前有一行小字,“微言大義”,赫然便是自己的字跡。

“是你……”蘇誨盯着他半晌,才終于想了起來。

彼時蘇誨還是那個國子學炙手可熱的高門子弟,每日下學後不是去赴那些同硯的詩會,便是登車回府在母親膝下盡孝。直到某日大雨傾盆,怕車馬不便,蘇誨便留在國子學溫書。

待到雨快停了,蘇誨才款款而出,就見國子學門口那上馬石上竟趴着一人,正埋頭抄書。

“這是在做什麽?”蘇誨低聲問身旁小厮。

“回公子的話,市面上經書的拓本不多,國子學的更是少見,縱然有,也價格不菲,于是很多寒門子弟便會四處借書。”

“他們為何不問他們的師長借?”蘇誨挑眉問道。

小厮苦笑,“公子有所不知,如今京中能讀書的能有幾人?要麽是官學,收錄的多是大家子弟,就算有貧寒學子,也多半是僥幸得了什麽貴人的青眼保舉;要麽便是士族各家的族學,只收本宗子弟,最後才是所謂私塾,可束脩之高,一般人家都得耗盡家資……”

“那他們便只能借閱典籍,自己研讀了……”蘇誨若有所思。

那學子跪坐在地,借着燈籠的微光,趴在石墩子上奮筆疾書,坐姿倒很是端方,脊梁挺得筆直。

蘇誨踩着繡墩上了馬車,對小厮道,“從今日起,若他來了,你便把九經借他。”

于是便這般過了半年有餘,一日小厮前來回報說那人已将九經盡數抄完,為表謝意,特地送來十個蜜餞粽。

蘇誨掃了眼,那粽子雖不是什麽華貴物什,但菰葉包裹整齊,粽米瑩白如玉,看得出包的人很是廢了心思。

“來而不往非禮也,府中三傳注疏仿佛還多了幾本,再加上前些日子文會的詩集,你找來一并給了他罷。”

不過一件小事,蘇誨轉瞬便抛之腦後,忘了個精光。

想不到如今再會卻是這番景象,求人的成了被救的,施恩的反而比受恩的還要窮困潦倒。

蘇誨只覺陣陣難堪,拳頭在被褥中攥得死緊,“是麽,都言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今日你救了我,此番恩德我定不會忘懷,只不過如今我身無長物、朝不保夕,恐怕此生都是不能報還了……”

那人愣了愣,搖頭道,“我并無讓你報還之意,只是覺得你是個難得的好人,不該淪落至此。如今你若是無處可去,不妨暫住我家。”

蘇誨剛過十四,也不過是個半大少年,乍逢遽變心裏早就沒了主張,全憑着一身硬氣強撐着。之前縱然受了一路的白眼冷遇,也從未有人如同此人一般開口便是“淪落至此”,這平平淡淡的四個字生生戳在他內心痛處,一片血肉模糊。

始作俑者卻渾然未覺,自顧自道,“此處為南城西市旁的淳和坊,在下劉缯帛……”

蘇誨便是在此時嚎啕起來,仿佛要将這幾日來所有的不甘憤懑哀毀悲痛一一訴盡。

恍惚間,好像有人環住他,慌亂無措,翻來覆去都是一句,“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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