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劉家日常

“聽聞國子學祭酒很是賞識你?”蘇子仁把玩着一塊端硯,漫不經心道,林姨娘站在他身後,粉拳不輕不重地敲在他肩上,惹來他一聲舒爽嘆息。

蘇誨淡漠道,“回父親的話,不過是看着博陵蘇氏的面子罷了。”

“再過兩年,你弟弟也到了十歲了,你十歲入的國子學,所謂虎父無犬子,你這個神童兄長也斷沒有庸碌弟弟的道理。”

林姨娘适時插言道,“進了國子學,你們弟兄也好互相幫襯不是?”

因是年輕庶母,蘇誨并未擡頭,當然,他也不想見她那副小家子氣的狐媚樣子。

“兒子會與祭酒大人提,成事與否,最後還要看他老人家的決斷。”

蘇子仁揮揮手,“罷了,據聞你母親身子不好,去看看罷。”

蘇誨回了後宅,園中芍藥芙蓉開得正好,亭中石案上茶水還冒着熱氣,秋千随風悠悠蕩着,卻四處尋不見母親。

“不好了,公子,夫人不好了!”

他一轉頭便見豆蔻年華的餘容,滿面是淚地奔了過來。

他剛想詢問幾句,轉眼卻發現自己站在國子學的門口,方想進去,卻被門子攔住。

“蘇公子,請回吧。”那人滿面嘲諷。

蘇誨想開口,卻發不出聲。

“國子學向來只收天潢貴胄,勳貴世家,哪是什麽阿貓阿狗能進的?醒醒罷,蘇公子,天啓朝早就沒有什麽博陵蘇氏了!”

蘇誨惶惑之下,連連退後,卻被下馬石絆住,仰面摔得生疼。

重雲如蓋,大雨如瀑般傾瀉下來,蘇誨伸手一抹,竟皆是殷虹血跡,登時大駭不能自持。

就在此時,卻聽見母親慈愛之音,“誨兒,誨兒……”

“蘇兄!蘇兄!”

蘇誨滿頭是汗地驚醒,卻見劉缯帛抓着自己的肩,滿面惶惑。

“不妨事的。”蘇誨覺得面上有些潮,伸手想去拭,想起方才的噩夢,手不禁半途頓住。

劉缯帛又取出那方繡了豚仔的手巾,為他拭了面,“你方才是被魇住了罷。”

“是麽?”蘇誨笑得無比僵硬。

劉缯帛憂慮地看他眼,卻不知從何安慰起,只好守在他身側默然無語。

陋室一間,自是沒有軒窗,蘇誨不由啞着嗓子道,“幾更天了?”

“剛過四更。”

蘇誨雙手抱膝,苦笑道,“把你驚醒了,過意不去。”

劉缯帛又遞給他一杯水,蘇誨看着手中陶碗,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

“昨日或許我話說重了,對不住。”

蘇誨搖頭,“你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忠君愛民的舉子,你并沒說錯做錯什麽,我诋毀君上,若是讓旁人聽了,把我扭送報官都是輕的。”

他語氣極輕,面色雖然黯淡,與昨日怨憤相比,卻是平和。

劉缯帛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手,只覺冰涼刺骨。

“你怕是不知道,我與蘇維剛好在五服上,按律例此刻我應是流徙嶺南的,更不要提什麽充沒家財、永不錄用。你可知為何我還能安坐于此,對你大放厥詞?”

他神情恍惚,顯是想起極其不堪回首之事,劉缯帛又是一陣後悔,話都哽在喉嚨,不知如何開口才能讓他好受些。

“先前我所說我母親拼了一條命換我平安無事,确是真的。母親在獄中投缳,以命投了封血書給瀾滄長公主,這才換得聖上加恩,”蘇誨慘淡道,“你所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懂?士族看似清貴,實則藏污納垢,從我自己府中就略見一斑。至于蘇維涉入黨争,裏通外國,若當真屬實,我無可辯駁,只是流徙,對我蘇氏還是開了恩的。可我母親有什麽過錯,我蘇氏上下的女眷,襁褓裏的嬰兒,我那不知世事的侄兒又有何辜?

他越說越急,劉缯帛的手也越握越緊,不同于自小錦衣玉食的蘇誨,劉缯帛的手密布傷痕,粗糙得很。

然而那手厚重溫熱,蘇誨的心慢慢定了下來。

“我是怕了,怕世人冷眼,怕天家無情,怕仕途險惡,更怕我自己即使費盡全力,因是蘇氏餘孽,卻還是一輩子出不了頭,白白淪為他人笑柄……”蘇誨又自顧自笑了出來,“世人谄媚我家世,贊我一聲神童,可我卻知自己的斤兩。若是能同那方仲永般還能做回農夫,吟嘯林泉,倒也算得上善終。”

“我卻始終為你可惜。”劉缯帛低聲道。

蘇誨看他,“出身困苦卻依舊心有生民,貧寒至此卻始終毫無怨怼,萍水相逢卻不吝施以援手,志向氣度我都不如你,故而你不必為我可惜……你便專心溫書,他日做個為民請命的好官,也算還了我的夙願了。”

劉缯帛也不再勸,只拍拍他肩膀。

雞鳴四起,天亮了。

蘇誨看着劉缯帛起身,先取了水桶去井邊挑水,再煮上一大鍋小米粥,緊接着去後院将雞從雞籠裏放出,又澆了菜園。

一切忙完之後,再回竈前,将白菘細細切碎蒸了,最後撒些鹽花蔥油。

他忙着的時候,劉母也已起身,将昨夜的繡活整整齊齊地碼好,放在一個竹籃裏,然後坐在窗邊,細細将一會要用的各色絲線棉線分門別類放好。

待到劉绮羅起身,已經是卯時了。

劉缯帛拍拍他的頭,淡淡道,“用早膳吧。”

小米粥粘稠爽滑,白菘清爽可口,蘇誨食量不大也用了兩碗。

“今日大郎可有要事?”

劉缯帛搖頭。

劉母為難道,“昨日剛接了給西市洞庭繡莊的活,才突然想起,歸義坊胡夫人要的被面還沒着手做……”

劉缯帛飛快地瞥了眼蘇誨,低聲道,“阿娘勿慮,我來做便是。”

蘇誨目瞪口呆地看着劉缯帛,完全想象不出一個身高八尺的男兒捏着繡花針繡被面的情景。

劉缯帛被他看的難堪,低頭看着案幾。

“可是大哥說過要教我讀書的!”劉绮羅卻在此時叫出聲來,一張小臉憋的通紅。

劉母安撫他道,“二郎乖,待大哥忙完再教你,你先自己看……”

“次次說忙,這都是第三次了……”劉绮羅滿面委屈。

劉缯帛亦是滿面遲疑,蘇誨笑道,“若是劉兄信得過,不如我來教小公子罷。”

“這……”劉缯帛一喜,卻又有些不好意思。

蘇誨撇撇嘴角,“我雖不才,卻也到底在國子學待了幾年,如何教不得一個稚童?還是劉兄信不過我?”

劉缯帛趕緊道,“那是最好不過,绮羅,你要聽話。”

劉绮羅拼命點頭,“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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