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到底在寫什麽

雖是趕了一路,到長安時卻已過了宵禁。

帝京不言,如墨夜色中唯有丹鳳門緊閉。

“恐怕還是之前在茶棚談興太濃,耽擱了時辰,實在對不住。”向正心很是歉意。

劉缯帛道,“哪裏的話,持修兄這麽說可就太見外了。”

蘇誨猶豫道,“多說無益,如今咱們是找個客棧打尖呢,還是随便在某處湊活一宿?”

長安本就地貴,如今因科舉更是人滿為患,在客棧就是最普通的客房恐怕都要數十錢一夜。他與劉缯帛過慣了苦日子,一路上均是挑那些驿站廟宇投宿,而觀向正心衣着打扮,比他二人要寬裕不少,大可不必與他一道受罪。

劉缯帛躊躇道,“不瞞持修兄,小弟家貧,這客棧……”

向正心爽朗一笑,“出門在外,哪來那許多講究,我也不是什麽富家子弟,就是找個能遮風避雨的山洞都是使得的。”

劉缯帛自是欣喜,湊巧附近便有一戶士紳人家,見是舉子,很是客氣地将他們迎了進去,好酒好菜招呼着不表。

“劉賢弟,”飯吃了一半,向正心忽而低聲道,“我看這戶人家,怕是看上你了。”

劉缯帛詫異,“何出此言?”

“賢弟難道未曾聽說過‘榜下捉婿’?”向正心戲谑道。

他話音一落,蘇誨眉頭一跳,向劉缯帛望去。

“持修兄說笑了,”劉缯帛不以為意,“且不論我能否中舉,就算我僥幸成了進士,又有哪家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嫁給我這般繡戶出身的窮書生?”

蘇誨禁不住蹙眉,心道劉缯帛對着向正心倒是不同,才認識一日便把底細都透了出去,當真不知人情世故。

這個向正心……

“蘇兄,你我擠擠?”因蘇誨并未告知向正心表字,當着旁人的面劉缯帛便換了個生分的稱呼。

主人家空出一間客房,房中只有一張窄榻,劉缯帛便要了些幹稻草,墊上些不用的棉絮,上面再鋪上竹席,勉強湊出一張床鋪來。

向正心頓時有些過意不去,“我看蘇兄文雅俊秀,不比我二人健壯,不如還是讓他睡榻上罷。”

蘇誨淡淡一笑,“無妨的,我與缯帛在家時便慣了擠一張榻,向兄最是昂藏,還請向兄睡榻。”

說罷,他便和衣卧下,閉目養神。

劉缯帛與向正心倒是未睡,二人在比對各自謄抄的經典批注,各自埋頭苦讀。

恐是怕擾了他休息,二人并未交談,只偶有羊毫筆尖擦過生宣的沙沙之聲。

蘇誨雖是閉着眼,卻毫無睡意。

這一路上有向正心與他們結伴而行,三人或研讨經義,或吟誦詩賦,或議論國是,各自均有進益。

而遇見向正心此人前,蘇誨并未想到此科舉子竟藏龍卧虎到如此地步……

向正心其人,頗通詩賦,谙熟經義,更關鍵的是,對朝局之敏銳,恐怕并不在自己之下。何況自己流落市井這些年頭,所知曉二王之亂後的廟堂大事多是由坊中流言道聽途說再加以分析而來,自是比不上那些朝中有人的世家子。

看向正心的吃穿用度絕非世家子弟,也不似勳貴出身,那這些他又是從何知曉的呢?

不是他妄做小人,只是這些年見慣了風雨,要讓他如劉缯帛一般乍見便對人推心置腹,确實強人所難。

只是此人政見與劉缯帛實在是過于契合,蘇誨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劉缯帛出身寒門,對士族素有成見,又被聖賢書讀傻了腦子,滿心滿肺都是那些“忠君而不依,得君而不驕”、“順而不宜,踐而不犯”的朽蠹之言,這蘇誨倒也能理解。

向正心卻有所不同,他言談舉止雖是爽快,卻總是留有餘地,可蘇誨細細琢磨,也能從他言語間察覺到絲絲縷縷的怨憤來。

蘇誨往常也見過不少聞喜舉子,就算不仰裴氏鼻息,也喜歡和裴氏插上些許關系擡高己身。但向正心至今為止都未提起裴氏半點,若不是他過于清高傲物,避而不談怕就是有說不得的名堂了。

蘇誨微微将眼睛睜開一條小縫,那向正心已然睡了,劉缯帛卻依然對着昏暗燭火挑燈夜讀,不由得莞爾一笑,伸手扯扯劉缯帛的衣擺。

見他還醒着,劉缯帛一愣,随即俯身下來,在他耳邊低語道,“怎麽突然醒了?可是床褥不舒服?”

“溫書……一時半刻也是急不得的,你可千萬別看壞了眼睛,科考在即,還是調養好身子為上。”

怕吵醒向正心,蘇誨幾近用氣音在說話,吐息噴在劉缯帛脖頸處,讓劉缯帛禁不住身軀一顫。

定了定心神,劉缯帛道,“此番趕考我才知自己才學鄙陋,若再不上進,這次還有什麽指望?倘若再渾渾噩噩,悠閑度日,那豈不是讓阿娘和小弟失望?”

“你已是我生平所見最勤勉之人,”蘇誨蹙眉道,“可欲速則不達,能成為舉子的,除去鳳毛麟角那幾個才高八鬥的,大多數人學問大抵是差不多的。你可知為何有人金榜題名,有人卻名落孫山?”

向正心仿佛翻了個身,蘇誨幹脆起身,将燭火吹熄了,“你自己好生想想罷。”

劉缯帛無奈看他一眼,将手中書卷放下,摸着黑躺在蘇誨身側。

這床褥堅硬濕潮,實在算不得舒服。

一時半會了無睡意,劉缯帛便睜着雙眼胡思亂想,假使這次得以高中,他便做個為民請命的好官;拿了頭年春天的俸祿,便一半交給阿娘,讓她老人家好生休養,另一半則給蘇誨,他比較精明 ,總歸能開源節流,但在此之前先得買張上好的牙床榻,不然兩個人用總歸擠得慌……

想到此處,劉缯帛思緒一頓——為何之後的俸祿要給蘇誨一半?而做官之後為何還要與蘇誨擠一張榻?

旁邊蘇誨呼吸平緩,顯然已經睡着了,整個人貼着劉缯帛蜷成一團,半分也看不出世家公子的儀态。

劉缯帛幫他将被子掖好,悵然若失地笑笑。

就算二人均能高中出仕,日後天南地北在所難免;就算僥幸都能留京,也免不了成家立戶……能這麽日日相對的日子,也是過一日少一日了罷?

劉缯帛自嘲一笑,男兒志在天下,竟如此小兒女情态,告訴蘇誨怕都要被他恥笑罷?

可還真是有些不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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