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斷了
蘇誨不敢置信地擡眼看他,劉缯帛此時面如寒霜,嘴唇抿得死緊,看自己的眼神裏滿是失望不滿。
“不管中落與否,你骨子裏還是個士族子弟,”劉缯帛又道,“終你一生,恐怕你都不會明白寒門的艱辛困苦,被設計搶占田地的流民,為士族老爺們充了勞役的佃客,你可曾見過?你們士族引以為傲的郡望,其中小民的生計你當真關心過麽?”
蘇誨定定看他,“我不想與你辯什麽士庶之別,何況蘇氏早已傾覆,我哪裏還和士族有半點關系?我想說的是,你可切勿為了個萍水相逢的向正心把你自己的前程也搭進去!”
“我不懂什麽前程,持修兄也絕非萍水相逢的過客,我只曉得士為知己者死!”
“知己……”蘇誨轉過身,随手掐下院中青松的枝桠,“我倒是忘了這個,只是劉缯帛,你為了你的知己死了,嬸母和绮羅又該如何?”
劉缯帛方才話說的重了,已有些後悔,可又實在無法對均田策,對向正心放手不管,躊躇兩難之下,只沉默不語。
蘇誨譏諷一笑,“古人言‘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今日我才知其真味。也罷,嬸母與我有恩,绮羅那孩子我也是喜歡。你要去當嵇叔夜,我便成就了你,做了這個山巨源罷。”
“晏如!”劉缯帛一驚,趕緊上前想拽住蘇誨的袖子。
蘇誨并未回頭,徑直向前走,劉缯帛自是不放。
蘇誨幹脆用力一掙,硬生生将半邊袖子扯了下來,冷聲道,“割袍斷義,自今日始!”
劉缯帛心神巨蕩,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親耳所聞,失色道,“不過一事政見不合,何至于此?你我多年手足,難道就為這個緣由分道揚镳?”
“也罷,我只問你一句話,”蘇誨淡淡道,“若是向正心當真如我所說,因此事惹上大禍,你可能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劉缯帛默然不語,半晌艱澀道,“不能。”
雖早有預料,蘇誨還是禁不住心底發苦,低聲道,“你為何就是不明白,世人吹捧的仁義禮智信,那都是騙人的。什麽都是假的,好好活下去才是真的。”
“可若是我袖手旁觀,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哪裏會有片刻安寧。”
雖然未回頭,可蘇誨也知道此刻劉缯帛的雙眼定然亮得驚人,帶着些旁人無法理解的執拗。
蘇誨低頭看了眼方才被扯斷的半截袖子,怔怔地看了會,忽而就笑出聲來,邊往前走去,邊将那半截袖子扔在身後。
劉缯帛想去拉他,卻莫名其妙挪不動身子,只好眼睜睜看他背影愈行愈遠,胸口猶如墜了上千斤的重石,吐息都顯得艱滞。
直到再見不到他身影,劉缯帛才緩緩蹲下身去,撿起那半截袖子。
這衣衫他還記得,分明是去年蘇誨生辰時自己為他所做,用的是上好的妝花緞,雖只是件尋常罩衫,可極費功夫,織緞便已花了他兩月有餘,裁衣又花了一月……
劉缯帛将那袖子收好放回袖袋裏,心中一片茫然。
蘇誨跌跌撞撞地步出玄都觀,獨自到了悅君樓,點了壺最普通不過的清茶,坐在窗邊發愣。
不知枯坐了多久,久到晨曦快變作黃昏,他還是無知無覺。
暮氣四合之時,蘇誨擡眼看着窗外亂雲,忽而有感,“錦水湯湯雲難渡……”
念罷,蘇誨端着茶盞的手便是一顫,茶水灑出數滴。
自家這般龌龊的心思,蘇誨先前早有所悟,因而只有剎那間的慌亂,之後便只餘下無盡苦澀。
不說卓文君是司馬相如明媒正娶的妻子,單說她能為了情郎可抛卻一身清名去當垆賣酒,反觀自己呢?
連這點心思都不敢讓對方知曉,談什麽患難與共,不離不棄?
更何況,對方早已有與他志趣相投,他日可背心相向之人,想來自己于他不過是個可信的匆匆過客罷?
心神巨蕩下,他一時忘了去想下句,卻聽一人接道,“南浦凄凄人不歸。”
蘇誨向那人望去,只見鄰桌坐着個儀表不凡的錦衣公子,身旁還帶着兩個小厮,顯是出身大戶人家。
蘇誨對那人點頭致意,“兄臺高才,此番多謝了。”
“哪裏,我只是見兄臺一時恍惚,遲遲不說下句,只覺可惜才貿然出聲提醒,”那人笑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麽佳句,和兄臺的上句一比,顯是狗尾續貂了。”
他言辭謙和,令人見之難生惡感,蘇誨亦不例外,于是對他拱手道,“在下蘇誨,本科舉子。”
“滄州鄭紹,字子引。”
蘇誨猛然擡頭,鄭紹神色不變,依舊笑意溫和。
“你……”蘇誨心中百轉千回,這個節骨眼上竟遇見鄭紹,不能不讓他多想。
鄭紹點頭,“不錯,我知你與向正心相識。”
蘇誨低頭看着茶盞,鄭家雖是世代官宦,可到底也是寒族出身,他定不會是為哪個世家來說項的,那麽他今日,到底是另有所圖,還是單純的愛才之意?
“與家祖無關。”鄭紹又道。
蘇誨心中不無詫異,這些年他養氣功夫做的不錯,若他有意遮掩,常人定看不出他所思所想,而這鄭紹卻屢屢不問自答,當真不簡單。
蘇誨淡淡道,“若鄭兄想勸他抽身退步,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哦?”鄭紹也不訝異,“他定是個鐵骨铮铮的男子,我本就不曾打算勸他息事寧人。”
蘇誨蹙眉,只見鄭紹笑意清淺,可仔細看去眉目間隐隐有些憂慮。
“難不成還有什麽隐情不成?”
鄭紹嘆息,“實不相瞞,均田策一出,我雖覺得時機上很有些急躁,心中到底也是贊成的。可後來我無意知曉了些內情……”
“我見向正心是要勸說他不錯,我要勸他放棄科考,早日還鄉。”
蘇誨先是愣了愣,後又在心中默默回溯與向正心有關之事。
電石火光間,蘇誨靈犀一通,禁不住摔了手中茶盞。
“難道……”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時間線在帝策和承平之間 所以呢 情節上也相當于這兩者的過度
主線還是士庶之争 也就是後來把小太子搞得半死不活的那事兒
想割袍斷義結果搞成了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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