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太晚 小姐還喚我阿吉就好
蘇常安肩膀輕顫,兩手死死握在一起。
他閉了閉眼,不敢回想與秦氏的那些過往。只要想起,就難免記起她死時的模樣。
蘇常安克制着顫抖的聲音,道:“爹知道……知道對不起你娘。但你還年輕,沒必要為了那些事,毀了你自己的一生……”
“已經毀了。”
蘇錦瑤打斷,聲音比剛才還冷。
“從我知道我娘是怎麽死的,從我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從你娶了魏氏,将她和她的孩子接進門,從你聽了她的話想将我送進宮,從你任由她把我送到這道觀不聞不問開始,我的一生就已經毀了。你現在再來跟我談這些,不覺得可笑嗎?”
蘇錦瑤已經很久沒有對着什麽人說過這麽多話了,這些年她見過的人少之又少,兩年前老觀主死了之後,她身邊就只有秋蘭了。
今日白天跟魏如玉說的那幾句,是她這兩年除了秋蘭以外,第一次跟別人開口說話。
她以為自己已經變得沉默寡言,不會再這樣跟人争辯什麽了。
可是七年前跟阿吉的事情發生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蘇常安,有些話她七年前沒來得及說,憋了七年,也沒有因此就忘了。
那些憤恨,不甘,已經刻在她的骨子裏,跟她的桀骜一樣,成了她的一部分。
蘇常安頭垂的更低,佝偻着坐在椅子上,仿佛被她這一字一句敲打在骨頭上,要捶入泥土裏。
這般情景看在任何人眼裏,都覺得他已經知道了錯了,是真心在悔過,但在蘇錦瑤眼裏卻只覺得無比惡心。
她冷冷地扯了扯唇角,道:“蘇大人若真想我回去和楚将軍成親,倒也不是不可。”
蘇常安身形僵了僵,沒有動,知道她肯定還有後話。
果然,蘇錦瑤道:“只要你将魏如玉休棄,将她和她的三個兒女趕出家門,我便回去。”
蘇常安的身形像被定住一般,久久未動。
蘇錦瑤知道他不可能答應,冷笑着起身,擡腳往內室走去。
經過他身邊時,她偏頭不屑地丢下一句:“蘇常安,這麽多年,你還是一如既往的虛僞。”
秋蘭跟在蘇錦瑤身邊多年,單知道她對魏氏是非常不屑的,什麽話都敢說,甚至敢動手打她。
但她不知道蘇錦瑤對蘇常安也是這種态度,不屑一顧,冷言冷語,絲毫沒放在眼裏。
畢竟她是七年前才來伺候蘇錦瑤的,魏氏起初那年還來過幾次山上,跟蘇錦瑤都不歡而散了。蘇常安卻是來都沒來過,她也沒見過兩人相處。
以往只知道小姐對蘇常安也很是不喜,但想着那怎麽說都是她的生父,總不至于像對魏氏那般不客氣。
今日才知道,她對蘇常安跟對魏氏沒什麽不同。
親生父女鬧成現在這般,蘇常安還不敢還嘴,也不知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但總歸是蘇常安理虧就是了。
秋蘭扶蘇錦瑤進屋重新躺下,給她蓋好被子,這才走回外間,對仍舊坐着的蘇常安道:“老爺,您是在跨院歇一晚在下山,還是現在就走?”
這逐客令已經算是說的很明白了。
此時已經天黑,但蘇常安既然能摸黑爬上來,就也能摸黑爬下去,秋蘭跟他不親近,一點也不心疼。
蘇常安卻搖頭:“我就在這坐一晚,你不用管我。”
秋蘭這些年雖然一直在山上,接觸的人少,但腦子還是轉的很快的,聰明機靈又忠心,不然當初也不會被秦老夫人選來伺候蘇錦瑤。
她聽蘇常安這麽一說,就知道他這是打算用苦肉計,跟蘇錦瑤耗着了。
蘇錦瑤是他的親生女兒,但凡心裏還對他有一絲一毫的眷戀親近,都見不得他這般吃苦受罪。
但如此逼迫,跟魏氏又有什麽不同?
秋蘭心裏翻了個白眼,對蘇常安越發不喜,順着他的話道:“既然如此,那奴婢就去守着大小姐了,老爺您好坐。”
說着就退回到內室,将蘇常安自己留在了這裏,自始至終也沒給他倒一杯水。
…………………………
蘇錦瑤被蘇常安影響了心情,晚上夢到了去世多年的母親。
母親孤單單地坐在死時的那張床榻上,不言不語。
夢裏的蘇錦瑤就這麽坐在旁邊陪了她一晚,母女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第二天醒來時,蘇錦瑤似乎還停留在夢中,看着帳頂發了許久的呆才讓秋蘭進來服侍自己洗漱。
她神色恹恹,仍舊沒什麽精神,扶着秋蘭的手起身,問:“蘇常安呢?”
蘇常安昨晚沒走,她是知道的。
她也不在乎他到底走不走,苦肉計什麽的在她這裏一點用都沒有。
秋蘭卻道:“已經走了。”
蘇錦瑤眉頭一挑,還以為蘇常安連做戲都沒有耐心,只半宿就撐不住回去了。
正想譏諷兩句,就見秋蘭看了看門外,然後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楚将軍來了,老爺估摸着是怕他,一見着他就立刻告辭了。”
當年楚毅還是蘇家一個家奴的時候,蘇常安因他與蘇錦瑤有染,惱怒非常,親自拿馬鞭打過他幾鞭子,把人抽的皮開肉綻。
後來為了堵住他的嘴,更是想一碗毒藥灌下去了結了他,在僞裝成病故的樣子拉出去埋了,免得傳出什麽不好的風聲壞了蘇家的聲譽。
是蘇錦瑤以命相逼,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他放人,才讓當時的阿吉得以平安離開。
這次楚毅回京,蘇常安之所以這麽急着想把蘇錦瑤接回去與他成婚,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別人家只是被廢帝逼着寫過檄文,但他卻是實實在在自己動手打過楚毅,還險些要了他的命的。
楚毅如今身居高位,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記着當年的舊情,想求娶蘇錦瑤。若是兩人成了,自然也就不會為難他這個做岳父的。
但他若不喜歡蘇錦瑤了,或是蘇錦瑤不願跟他在一起,那誰知道楚毅會不會因為當年的事記恨蘇家,尋個機會報複蘇常安?
所以他想趕在楚毅後悔之前把蘇錦瑤帶回去,但沒想到楚毅在京城沒找到人,竟親自上山來請了。
蘇常安跟他打了個照面,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找了個借口離開了,眼下外間就只有楚毅一個,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蘇錦瑤起床。
蘇錦瑤穿衣的手一頓,沉默片刻才問:“他什麽時候來的?”
“半夜就來了,”秋蘭道,“我本想來問問您要不要見,但楚将軍說不要打擾您休息,等您起了再說,我就沒來吵您。”
偏偏今日蘇錦瑤起得晚,他這一等就從夜半等到了現在。
貴客在外,又是個外男,秋蘭哪敢自己跑去睡覺,就強打着精神一起熬着。
期間她沒抗住困意打了個盹,一個激靈醒來時,發現楚毅還像來時那般坐得端端正正,好像一點都不困似的。
現在幾個時辰過去了,他仍舊身姿筆挺,只是天亮後明顯開始緊張起來,放在膝頭的手總是下意識摩挲衣裳,摸完又怕衣裳褶皺了不好看,仔仔細細地撫平。
就這麽個動作,他已經來回重複了不知多少遍了,秋蘭看着都忍不住有點想笑。
“他剛來時奴婢生怕他硬闖您的閨房,如今看來倒是我想多了。”
秋蘭笑道。
蘇錦瑤沒應,只是沉默着把衣裳換好,臉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她收拾妥當,來到外間時,楚毅正像秋蘭所說那般,不知第幾次整理自己的衣擺。
聽見從內室傳來的腳步聲,他擡起頭來,見是蘇錦瑤走了出來,趕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動作間碰到椅子,木椅劃過地面發出刺啦的聲響。
他們七年未見,當年那個少年如今已經徹底褪去了從前的稚嫩,變的高大俊朗,是多少女兒家夢中情郎的模樣。
他穿着嶄新的官服站在那裏,身姿筆挺,衣着光鮮,和這破敗簡陋的道觀格格不入。
蘇錦瑤出來前就想到他定然會和從前大不相同,但此時親眼見到,只覺得比想象中差別還大,仿佛眼前真就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楚毅同樣隔着一段距離看着她,神情拘謹,兩手緊張地攥着身側的衣裳。
蘇錦瑤的五官看上去和當年差別不大,只是比從前更加明豔了。但她穿着一身素淨的道袍站在那裏,整個人透着的感覺卻和從前全然不同。
從前的蘇錦瑤明豔逼人,是京城開的最嬌最豔的花,即便渾身帶刺,也引得無數人想将她采下。
如今的她依舊桀骜,但不知是不是那身道袍的緣故,身上卻透着幾分冷清,這在從前被衆星拱月的她身上從未出現過。
楚毅因這些許的不同更加緊張,忐忑地喚了一聲:“大……大小姐。”
言語間還用着往日的稱呼,并未改變。
蘇錦瑤這才回神,走到主位上坐下。
她看着已經改頭換面,和從前判若兩人的男人,笑着喚道:“楚将軍。”
這個稱呼對楚毅來說并不陌生,他已經被人這麽叫了很多年。
可當這幾個字從蘇錦瑤口中說出來,他心裏卻莫名的一慌,忙垂眸道:“小姐還喚我阿吉就好。”
“豈敢。”
蘇錦瑤輕笑。
“今時不同往日,将軍已不再是我蘇家的家奴了,都需要我盛裝打扮去見你了呢。”
楚毅聽出這是在說魏如玉和蘇常安接連上山要帶她回去的事,知道她是生氣了,趕忙解釋:“小姐恕罪,我……我不知道,我沒讓他們這麽做。我前日……前日入京後去蘇家找你,你不在,我就想親自到山上來見你。可陛下剛入城,京中事務繁多,我實在是……沒有那麽多時間,就想着先把手上的事情安排好再來,沒想到魏氏他們卻先來了。”
他那日入京,一刻都沒有多等,和楚帝打了聲招呼便直奔蘇家。
得知蘇錦瑤不在,他就想來道觀找她。
可歸元山離京城雖說不上遠,來回一趟卻也不少時間。楚帝剛入京,京中無論是護衛還是城防都少不了他接替安排,他怎麽也要先把手頭的事處理好再說。
為了能盡早趕來,他不眠不休把眼前不能耽擱的事都安排好了,能往後推的全都往後推,這才能在昨日半夜趕到山上。
不承想,一上山竟和蘇常安打了個照面。
楚毅在很小的時候就被賣給蘇家,在蘇家做了十幾年家奴,對蘇錦瑤也很是了解。
他知道她性子傲,最不喜歡別人勉強她做她不願意的事。
若是蘇錦瑤誤會,覺得是他讓蘇常安和魏氏來的,那定然會生他的氣,往後幾個月都不見得能給他個好臉色。
他生怕她不高興,小心地觑着她臉上神情。
蘇錦瑤當然知道蘇常安和魏氏不是他派來的,但他們确實也是因他而來,所以心中遷怒罷了。
她随口譏諷一句,也不是真的多麽放在心上,見他老老實實地解釋,心裏那點火氣也就散了。
她不欲和楚毅多言,讓彼此沉湎于那段已經過去的往事,便直接道:“将軍既然諸事繁忙,那便早些下山吧。你今日來看我一場,就當全了往日的主仆情誼了。往後……你我各自安好,不要再往來了。”
楚毅一怔,愣愣地看着她,沒料到兩人剛一見面,話都沒說幾句,她就要趕他離開,還說要斷絕往來。
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茫然道:“小姐……為何?”
蘇錦瑤道:“将軍如今是天子近臣,身份尊貴。我不過是大梁一尋常官家女,還是個不被看重幾乎被除族之人。你我身份懸殊不說,還隔着楚梁之分。将軍既然已經跟随楚帝,就不該再和前朝之人來往過密,理應避嫌才是。”
楚毅和那些一直跟随在楚帝身邊的官員不同,他原本是大梁人,後來才去了楚國。
若想穩固如今的地位,他理應找一個大楚土生土長的官家女成婚,而不是娶一個無法給他的仕途帶來任何好處的前朝之女。
她說這番話不過是清楚事實如此,楚毅卻誤以為她是覺得他如今做了官,會自恃身份看不起她,當即雙膝一彎跪了下去,沉聲道:“奴在小姐面前永遠都是阿吉!”
站在蘇錦瑤身邊的秋蘭吓了一跳,忙往側旁退開幾步。
蘇錦瑤亦是眉頭輕蹙,有些驚訝。
她看出楚毅對她仍舊很是敬重,并未因為如今的地位就看輕她,但也沒想到他還會如當年那般,說跪就跪。
畢竟如今的他已是大楚正二品的官員,楚帝義結金蘭的兄弟,這些年除了楚帝,他怕是沒再跪過別的什麽人。
蘇錦瑤看着眼前的人,試圖從他身上尋找些許從前的痕跡。
可無論她怎麽回想,都無法将這個錦衣玉帶的人和從前那個阿吉聯系到一起。
她默然片刻,道:“起來吧,好歹也是為官之人了,怎能再這般說跪就跪。”
楚毅卻聽出她仍在疏遠自己,跪着沒動,懇切道:“無論阿吉去了哪裏,做了多大的官,但……在阿吉心裏,待小姐始終一如從前。”
一如從前……
蘇錦瑤聽到這笑了笑,也不知想到什麽,喃喃道:“可我不是了。”
楚毅心頭一緊,擡起頭來:“……什麽?”
“我說我不再如從前了,”蘇錦瑤神情冷清,語氣裏沒有絲毫眷戀,平靜無波地說道,“我不喜歡你了。”
楚毅嘴角翕動,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卻也只艱難地問出了兩個字:“為何?”
七年前他如喪家之犬般逃離京城,七年後他改頭換面重新回來,以為自己終于能配得上她,不會再讓她因為和自己在一起而被人指摘,她卻說……不喜歡他了?為什麽?
蘇錦瑤卻仍就那樣淺淺笑着,仿佛在說着什麽無關痛癢的話。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就是不喜歡了而已。”
一句“而已”,卻字字如刀地紮在楚毅心頭。
他不甘心,繼續道:“可我們從前……”
“你也說了,那是從前。”
蘇錦瑤再次打斷。
“現在已經不是從前了。将軍,我們已經七年未見了。”
楚毅跪在地上,唇角輕顫,攥着衣擺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骨節泛白。
為了來見心愛之人,為了證明自己終于可以和她相配,他特地換上了新衣。
他穿戴得整整齊齊,比參加楚帝的登基大典時打扮的還要認真,可她卻……拒絕了他?
當年……當年他們明明情投意合,他們明明曾經那麽親近,是迫于無奈才不得不分開。
如今七年過去,當初的阻礙已經全部沒有了,卻只剩這麽一句“已不是從前”?
楚毅緊繃的脊背彎曲,眼角泛紅,聲音哽咽:“我……來晚了嗎?”
蘇錦瑤看了看窗邊透進的光,在浮動的塵埃中淡淡嗯了一聲:“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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