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筆墨 你是誰?
蘇錦瑤剛來歸元山上的時候失眠多夢,經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覺。
這種狀況持續了近兩年才漸漸好轉,近來卻又有發作的跡象。
她時常盯着帳頂,直至夜深方能阖眼,閉上眼睛之後卻又陷入夢魇之中,醒來時分不清自己到底睡沒睡着。
只是以往她的夢境都很單調,無限重複那個陪伴母親坐在病榻上的場景,一坐就是一夜。
現在她的夢境卻變得紛亂,坐在塌上的只剩她自己,但眼前卻時常有人影閃過。
那人影是少年時的她,肆意張揚,時而在房中提筆作賦,時而綁着襻膊在馬球場上策馬飛奔。
蘇錦瑤在無數個夜晚看着那個天真爛漫不知愁苦的小姑娘,看着她生活在陽光下,而自己則困于這一方昏暗天地裏,跟她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看了也不知多久,以為這次也是一樣,要這樣看着她到天亮。
可夢中卻聽到耳邊有聲音響起,是年少的阿吉和長大成人的楚毅。
他們一左一右,一聲聲地蠱惑:“你過去啊,你過去啊,你為什麽不過去呢?”
“你不想回去嗎?過去那麽開心,什麽煩惱都沒有。”
蘇錦瑤看着少女那張滿是歡笑的臉,猶豫許久終于鼓起勇氣邁出一步。
離開了昏暗的床榻,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來到女孩兒身邊,正在給馬兒喂豆餅的女孩兒轉過頭來,上下打量她一眼,問:“你是誰?”
溫暖的陽光驟然消失,周遭的一切轉眼間破碎又重組,恢複成困住她的那一方床榻,陰暗,潮濕,不見天日。
她胸口悶滞,喘不過氣,倉皇間看到床上多出一個人影,是無數次出現在她夢中的母親。
只是以往母親是坐在床邊,這次卻是躺在了床榻上,臉頰凹陷,兩只眼睛瞪得滾圓,像是要從眼眶裏滾出來,口鼻間汩汩湧着鮮血……
蘇錦瑤猛地睜開眼,雙手死死抓着床褥,手背上青筋凸起,呼吸起伏不定。
她許久才緩緩平複,轉頭看了眼窗外,天還黑着,屋裏半絲光亮也無,而她再也不敢閉眼。
直至天光漸亮,房中才響起些許動靜,秋蘭輕手輕腳地掀開床幔,見她已經醒了,笑道:“小姐何時醒的?怎麽也不叫奴婢一聲。”
蘇錦瑤扶着她的手臂坐起身,道:“剛醒。”
…………………………
天氣已經入冬,歸元山上霧氣蒙蒙,山間小徑掩映其中,宛如幻境。
雖然天氣寒冷,但蘇錦瑤依然沒有改變每日早起散步的習慣。
她洗漱更衣後便披着一件鬥篷出了門,早已候在外間的楚毅跟在她身後,如影随形。
往山下走不遠,便是那片幾個月前才種下的枇杷林。往常她路過這裏從來不曾停留,今日卻不知何故停了下來,望着那片林子出了會兒神。
楚毅對這片林子很上心,留了果農專門負責照看。果農得了他的吩咐,精心照料,為免果樹被凍壞,早已用草繩在樹幹上裹了厚厚幾層。放眼望去,這片枇杷林和山上的其他草木差別甚大。
楚毅原本只是默默地跟着她,沒有打擾,但見她今日難得停在了這裏,便沒忍住上前,道:“小姐放心,這次一定能種出清甜可口的枇杷。”
上百棵枇杷樹,連地上的土都換過一層,他就不信結不出一顆甜果子。
蘇錦瑤眼睫動了動,收回視線,語氣比之前更加冷淡:“再甜也不是從前那棵。”
說完便繼續向前走去。
楚毅微怔,擡手摸了摸枇杷樹上的草繩,擡腳跟了上去。
他這次要在歸元山上待三天,雖然說是休沐,但畢竟是胡攪蠻纏要來的假,也不能真就把公務全都撂下不管了。
為了不耽誤事,他讓人把公文都送到了山上,直接在蘇錦瑤的廊下搭了張桌子,等她午睡的時候他就在這裏處理公務。
秋蘭給他放了個炭盆在腳邊,但并不抵什麽大用,勸道:“将軍,您還是去廂房裏吧。現在天氣冷了,您一直坐在外面,仔細凍病了。”
蘇錦瑤這院子的兩間廂房都是空的,并不住人,只用來放些東西,就算借給他用用也不打緊。
但楚毅去堅持要守在門口,道:“我就在這,這樣小姐若是醒了叫我,我立馬就能聽見。”
說着對她擺手:“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這院子不大,廂房離得也近,但總歸是隔着幾道門,正房裏說什麽廂房根本聽不見。蘇錦瑤若真是叫他,還得秋蘭去找他他才能知道。
秋蘭想說小姐壓根不會叫你,但話到嘴邊忍了忍,還是咽回去了,只能給他多添了些炭火。
房裏的蘇錦瑤其實并沒有睡着,将他們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
她試過閉上眼,但眼前仍舊是昨天半夜夢到的畫面,揮之不去。于是就這麽盯着帳頂發呆,直到午睡的時間過了,秋蘭來叫她起床。
在房裏憋了許久,她想去道觀的那棵大榕樹旁坐坐,透透氣,邁出門檻時卻不小心踩到什麽東西,是楚毅沒用鎮紙壓牢的公文,被風一吹便飛了過來,正落在她腳邊。
楚毅忙彎腰準備撿起,卻被她用腳踩住了,沒能抽出來。
她自己把那張紙拾了起來,皺眉道:“這是你的字?”
這話其實都不用問,因為上面的內容是楚毅剛剛親筆批複的,除了他還能是誰。
楚毅猜到她要說什麽,臉上一紅:“我……我寫字是不大好看。”
“這叫不大好看?三歲小兒寫的也比你強些。”
楚毅當年讀書識字是蘇錦瑤親自教的,他學得快,但可惜學的晚,認得多寫得少,還未等蘇錦瑤教他把字練好,兩人就分開了。
那時他寫字就不好看,這麽多年過去,沒有長進不說,看着甚至還不如從前了,歪歪斜斜狗爬一樣擠在紙上。
“你呈給陛下的奏章也這麽寫嗎?他就沒說過你什麽?”
楚毅讪讪:“奏章都是讓府裏人代筆的,平日裏其他書信和公文是我自己寫。陛下也嫌我的字難看,讓我練過,但練字實在枯燥,我……”
他說着看了蘇錦瑤一眼,忙停了下來,話鋒一轉:“我以後一定好好練,不再偷懶了!”
蘇錦瑤拿着紙的手一僵,這才察覺自己多管閑事了,把公文還給了他,道:“練不練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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