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沁娘不敢哭了,顧想珑之前雖然有所猜到,但還是忍不住緊張起來。她伏在地上,不敢擡頭,只聽見屏風後面傳來響動,而後移出一雙明黃龍紋的靴子,扶起了徐嫔,再轉向她這邊:“朕不知,徐英有這樣一個聰慧伶俐的孫女?”

顧想珑仍是低着頭看那雙黃色靴子,旁邊還并這一位麗色裙擺的宮妃,只聽見徐嫔開口回答:“陛下,這是我家表妹,是呂州顧刺史的嫡女。”然後她便喚跪着的兩人行禮:“快拜見陛下、貴妃、太子殿下和郡王殿下。”

顧想珑和徐琏沁依言行禮,接着便聽見上首傳來男聲:“起來吧。”

兩人起來,顧想珑終于有機會半垂着眸看了一眼當今天子明德帝沈穆。明德帝今年已有五十好幾,兩鬓有星點灰白,五官只是普通,平坦着一方國字臉,但因為不怒自威,

明德帝想了片刻的顧刺史,道:“顧長彥生得一個好女兒呀。”

麗色裙擺一曳,響起一道女聲:“陛下,這顧小娘子已将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依臣妾看她面色坦然應答穩當,不似作僞,證詞與大理寺呈上來的仆從證詞也一般無二,看來那幫匪徒幕後主使另有其人,還請陛下明查。”

明德帝也贊同:“貴妃所言有理。兩個小娘子也莫掉淚了,徐嫔将妹妹們都扶起來吧。”他一揮手,忽然又贊了一句:“妹妹肖姐,果不其然,國公府養得女兒都好似嬌花一般”

這句話說得暧昧,顧想珑感覺殿中氣氛都凝固了。就在此時,殿外疾沖進來一人,他步履急促,有些歪斜地沖進來,到明德帝身前直直跪了下去,抱住他的大腿開口便是一句哭腔:“父皇,兒臣死罪——”

那人穿的是蟒袍。

當今天子膝下子嗣單薄,除去已故的前太子,僅剩二子。聽稱呼,想必來人就是皇長子吳王。這位永王乃是明德帝微末時期同原配所生,算來年歲也有近四十,想不到還這樣能屈能伸,随時都能落下一把男兒淚。

吳王前來哭訴陳情是意料之中。太子遇刺地點是吳王的封地,若是行刺成功最大得利者也是吳王,此番山匪行刺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吳王。

這實在是一出好戲,只是皇室秘辛,顧想珑看得是在尴尬,立刻就垂首收斂了目光。

貴妃連忙咳了一聲,清場:"夜深了,徐嫔先帶兩個小娘子回自己的漱玉殿吧。"

徐嫔沒有一句廢話,纖腰一福,行了禮便領着兩個妹妹果斷退場。她位居九嫔,獨居一座漱玉殿,距離貴妃的延禧宮也不遠。一路上,徐嫔一言不發,很是沉默。顧想珑并徐漣沁随她回去,才進殿沁娘就又跪了下去,她一路都在忍淚,現在才放聲哭起來,嗚嗚咽咽都是在求娘娘救命。

徐嫔像是累極了,被大嬷嬷撐着,一手還按着額角,皺着眉看了看她,半天又沒開口。扶着她的大嬷嬷吩咐宮女把沁娘拉了起來:"娘娘身子不适,今夜就請兩位小娘子先安置吧,有什麽話明日再說。"說着,指了随行一個叫染梅的宮女帶她們去偏殿。

染梅是徐嫔宮中得用的大宮女,顧想珑一路上還特地再看了看,翠姑姑沒有跟來,她果然是貴妃身邊的人。顧想珑與徐漣沁分在偏殿相鄰的兩間,染梅一直跟在她身邊打點,比起徐嫔端莊寡言,染梅就活潑很多。等她換好了寝衣,舒舒服服坐着讓染梅擦幹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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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梅拿着玉梳,起手就是一句:“娘娘自來就有頭風的久疾,今日不巧又發作了,才沒法子和小娘子們敘舊,七娘莫要介懷。”

顧想珑聞歌知雅意,順着點頭:“自然是娘娘身體要緊。”

“還是七娘體貼人。”染梅手下不停,笑着開始和她說些宮中趣事解悶。

不過到底是漱玉殿大宮女,說的話都很有分寸,都是些宮女太監或是前朝無傷大雅的小趣事,今晚延禧宮中幾個大人物的事情卻是半點也不沾。等頭發擦幹,染梅再端來一碗溫熱的酒釀小圓子:"這小圓子甜甜的,最是安神,娘娘交代七娘用一碗再睡,一定好眠。”

甜白的湯、軟白的圓子,上面撒了細細碎碎的蜜漬桂花,顧想珑捧過碗來,聞一聞都是甜蜜的甜酒香。正嘗着,外面卻亮了起來。

徐嫔犯了頭風,請過太醫喝過藥後就睡下了,整個漱玉殿也暗着,宮人都不敢高聲。此時窗外卻是一番燈火通明,傳來宮人急促的腳步聲。

顧想珑好奇地從床榻上直起身,看向染梅:“這是怎麽了?”

“是陛下來探望娘娘了。”另一側廂房裏的徐琏沁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得到了宮人這樣的回答。那宮人不比染梅有資歷,也不比染梅熱心,答了這一句就自顧坐在腳凳上繡花了,不再多搭理徐琏沁。

她獨自坐在床榻上,抱住雙膝,心裏油煎一樣擔憂着明日自己和姨娘的命運——此事雖然摘清了淇國公府的關系,可躲得過國法,她和姨娘卻逃脫不了家法懲治,最好的下場也許就是自己被送去莊子上,姨娘卻不知還有沒有活路了。

今日出門前,她還是淇國公府二房最為得寵的姑娘,雖然不是嫡出,可徐琏貞有的,她也有,徐琏貞沒有的,她也有。穿的裙裳是蘇州十個繡女幾月才繡成的穿花玉蝶灑金錦緞,戴的是玉镯昆侖十年難出的羊脂玉,阖府姑娘人人羨豔。而這些,明日就都将離她而去,更別說能搶來徐琏貞羨慕的好姻緣……

她怎麽能甘心!

窗外傳來聲音,是徐嫔起身來迎皇帝了。

“聽說愛妃又頭疼了,怎麽不在床上歇着?”明德帝的聲音溫柔又體貼,絲毫不像一個年逾半百的老人。

徐琏沁緩緩從床上站了起來,小宮女頭也不擡地在燈下繡花,她看向床邊立着的青銅燈臺……

延禧宮中,貴妃也按着額角,剛剛演完一場大戲也是很頭疼。前面跪着一個宮人正回話:“陛下去了徐嫔宮裏。”

貴妃“呵”了一聲,輕嘲道:“德妃都昏過去了,吳王眼淚一抹就去做孝子,他嘴上倒是惦記,轉眼卻去了漱玉殿。”

翠姑姑揮了揮手,讓宮人退下。自個繞到貴妃身後,給她按頭:“娘娘,今日這樁事看來和吳王脫不了幹系。”

“我們沒有證據,他卻有個會昏倒的娘,能怎麽辦呢?”貴妃繼續冷嘲熱諷。

前些時間,在顧想珑他們離開以後,吳王被打斷的哭訴又可以繼續發揮了,長篇大論的哭訴總結下來,中心思想就是——這場行刺發生在他的封地上,是他治安不嚴,但他絕沒有謀害明德帝唯二的兒子之一的心思。然後還倒打一耙,“我與太子是骨肉兄弟,殿下和貴妃娘娘若是因此對我生了嫌隙,那兒臣真是冤屈”。

貴妃當時在殿上是一句也聽不下去,這吳王分明是惡人先告狀。她與太子這個苦主還未說什麽,他作為最大嫌疑人反而給她們母子扣了一頂"猜忌至親"的腦子。

太子連忙過去攙扶,可吳王的戲還沒有演完,拉着太子的手又開始哭:"是兄長無能,自己的封地上竟出了這樣窮兇極惡的匪徒,萬幸太子殿下毫發未傷,不然兄長萬死難贖。"

太子早喜歡吳王這副做派了,半點不提匪徒和吳王有甚幹系,只說要把此案交由大理寺嚴查。吳王仍是哭啼,求皇帝收回封地以謝罪。

吵吵鬧鬧之際,宮人又來報吳王的母親德妃得知消息暈了過去。形勢如此,明德帝當然是安撫兒子:“休要多心,朕從未疑心你,快先去看你母親。”

“好一對唱作俱佳的母子。”貴妃氣得摔了一套前朝汝窯的茶具,這才氣緩了緩:“罷了,這事再議。聽那邊的人來報,沈肅在查香?”

旁邊垂首的宮女把尚香局的張尚宮帶了上來。

貴妃坐直了身子:“莫要行虛禮,郡王今日為何忽然查香,查的什麽香?你同我一一說來。”

張尚宮颔首:“回禀娘娘,是端慶宮陳立直身邊的徒弟陳小響來傳的話,說郡王要配一味香,要香卻不要太像香,也不要太香,要有點春花氣,又要有點冷……”

貴妃聽着,本來深鎖得眉頭漸漸松了,緊張神色散去,卻還是疑惑:“這香倒是從沒聽說過,他從前最不愛香的。”

此時,她身後的翠姑姑笑了起來:“娘娘不必憂心,這香奴婢今日還在淇國公府聞到過。郡王不是忽然愛香了,是因為一個人才想配香的。”

貴妃臉上有了笑意:“你倒賣起關子來。”

“這人娘娘今日也見過的。”翠姑姑道:“奴婢厚臉給張尚宮指條路,要配出郡王想要的香,只需要去漱玉殿找顧小娘子,看看她的香囊裏放了什麽花草就好。”

貴妃崩了一晚上的臉終于舒馳下來,笑道:“阿肅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紀了。”

張尚宮次日清晨一大早來了漱玉殿側殿的廂房求見顧想珑,打着的是翠姑姑的幌子:“聽說小娘子配的香別致,貴妃宮裏的翠姑姑也想配一個,所以厚着臉來求小娘子借香囊一看,不知方不方便。”

此時顧想珑才起,睡眼惺忪地正坐在梳妝臺前等染梅給她挽發髻,聞言便大方地把腰間的香囊摘下遞了出去:“沒什麽不方便的,就是一些花草,随便配着玩的,尚宮看吧。”

張尚宮接過來只一眼掃過,就分辨出來了——蘭花、梅花、冰片、薄荷草,也是宮中平日配香用得都是沉香麝香等貴重香料,想岔了路子。這下能配出香送端慶宮,尚宮心裏放下一塊大石頭:“多謝小娘子,實在幫了我們大忙,這樣別致玲珑的心思,我們是斷想不出來的。”

這樣長一段彩虹屁,顧想珑聽着都紅臉:“尚宮太謙虛了……”

打斷這場寒暄的,是神色惶惶走進來的染梅。顧想珑還從沒見到這樣的染梅,她挂着客氣的臉卻一刻不停地把張尚宮送走,然後就把懵懵的顧想珑拉了起來:“娘娘有話,昨日之事不宜聲張,還是請兩位小娘子趁早回府吧,車轎在宮外等候了,娘娘身體不虞,就不必辭行了。”

“這樣早?不會驚擾陛下嗎?”

顧想珑幾乎是被她拉着走出宮,染梅腳下一刻也不停:“宮中的事,小娘子還是少問為好。”

待被送上馬車,顧想珑發現徐琏沁早已經坐在車裏了,而染梅也冷着一張臉一起跟了進來。馬車駛入淇國公府,顧想珑連上房都近就被徐老太太送回院子關了禁閉,而上房房門一關,裏面只剩下了淇國公夫婦、徐琏沁和染梅。

當晚,顧想珑窩在自己的床上,紅杏剝了一小碟瓜子仁都遞給了她,然後說了一個爆炸八卦:“聽二房的小厮說,沁娘子也要進宮做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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