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翡翠

這間會客用的茶室剛好八疊榻榻米大小，整體風格簡約而不失典雅。

靠近走廊的推拉門印着一幅浮世繪風格的斷崖圖，畫裏描繪的季節是寒冷的冬日。由深藍過度到月白的海浪直沖天際，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躍過崖頂。長在峭壁上的梅樹盛開着一簇簇暗紅色的花，濃而不豔的紅被冬日初雪所覆蓋，不免讓人回憶起寒梅特有的冷香。

越界了嗎……

尾崎紅葉擡頭望向窗外，透過竹制窗楞能看到庭院內有一株枝繁葉茂的八重櫻。櫻樹下擺着一張圓形石桌、兩張石凳，粗犷的雕工古樸大氣。不遠處的驚鹿有節奏地敲擊着石板，潺潺流水漫過蹲踞打濕了墨綠色的苔藓。

她出神地盯着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眼角那抹緋色仿佛暈進了眼睛裏。

“千裏君。”尾崎紅葉收回視線，目光落在千裏的面具上。“在黑暗中待久了，一縷微不足道的光也會讓人心生向往。鏡花并非自願脫離組織，她只是遭受了無恥之徒的誘騙。但是……她遲早會明白的，陽光下的世界不适合我們這類人。”

“泉鏡花的背叛已是既定的事實，她加入了武裝偵探社。”千裏眼簾半阖，眸光泛着冷意。

高橋和光不久前整理了一份泉鏡花的檔案，現年十四歲的少女于三年前被帶回港口黑手黨。父母雙亡，名為‘夜叉白雪’的持劍人型異能力存在一定的缺陷。近六個月內殺了三十五人，擁有殺戮的才能。

“您應該很清楚，從組織叛逃後活下來的特例只有一個。”千裏放慢語速，清越的嗓音令人辨不清情緒。“‘人間失格’無可替代，至于泉鏡花——我沒有放過她的理由。”

尾崎紅葉臉色一沉，美豔的五官剎那間冷若冰霜。“那孩子是妾身珍視之人，為此特地上門拜訪。鏡花很快會回來的，千裏君作此判斷未免為時過早。”

“您又何必自欺欺人？”千裏歪了歪頭，輕描淡寫地道：“她之所以執行暗殺任務是因為自身性命受到了威脅，在無力反抗的情況下被迫殺人。接觸人虎後對方給予了她叛逃的勇氣，武裝偵探社是她自己選擇的容身之所。”

“荒謬。”尾崎紅葉冷聲道，語氣不帶絲毫感情。“鏡花的才能注定了她只能在黑暗中生存，妾身決不允許那群僞善者繼續蠱惑她。”

“才能？”千裏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殺人的才能與殺手的才能天差地別，泉鏡花是前者，銀是後者。‘夜叉白雪’算不上特殊，背叛組織被處決的異能力者她也不是第一個。

“尾崎幹部打算怎麽做？”

“妾身将于明日上午面見鷗外大人。”尾崎紅葉坦言相告。

“首領的赦免嗎……”千裏思索了片刻，颔首道：“既然如此，結果出來之前我不會展開任何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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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罷，尾崎紅葉面容柔和了些許。“多謝。”

***

又過了兩日，尾崎紅葉帶領的部隊失去了聯絡。根據幸存者遞交的報告，與武裝偵探社一行接觸後雙方發生了正面沖突，緊接着晚一步趕到的組合成員襲擊了在場所有人。偵探社派去的援兵将重傷的同伴與尾崎紅葉一并帶了回去，五大幹部之一淪為對方的人質。

得知這個消息千裏立刻動身前往事務所，穿過隐秘通道直達首領辦公室。

第七次将手術刀射偏飛镖盤，森鷗外幽幽地嘆了口氣。他側身看向書櫃裏側，那裏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黑黢黢的影子。

“你來了啊，千裏君。”

戴着般若鬼面的青年自黑暗中現身：“需要我做些什麽嗎？”

森鷗外以拳抵唇作沉思狀，半分鐘的沉默過後他朝千裏招了招手。“不如陪我下棋？”

千裏皺了皺眉，随即走上前去。

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有兩張紅絲絨高背椅，中間的圓桌上放着一個木制棋盤。黑白二色的棋子零散地擺在格子裏，以目前的局勢來看黑子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待千裏落座，森鷗外雙手交疊。“黑子還是白子？”

千裏瞥了他一眼，“我不會。”

“我可以教你。”森鷗外笑着說道。

千裏沉默着沒有接話，不管是将棋還是西洋棋他都完全沒興趣。比起費盡心思研究他人的棋路，他更喜歡一個人待在玻璃花房裏補眠。

“不。”

森鷗外掩飾般地咳了一聲，深紫色的瞳孔浮現出明顯的笑意。他拿起一枚黑色的‘皇後’放在掌心裏把玩，由黑曜石雕琢而成的西洋棋入手微涼。

“我雇傭了外面的殺手暗殺偵探社社長，理所當然，他們失敗了。不過這次行動并非毫無收獲，我們找到了偵探社的秘密基地。”

千裏擡頭看去，六年的朝夕相處他仍然猜不透眼前的男人究竟在策劃着什麽。但有一點毋庸置疑，森鷗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座城市的安定。

“哦。”

“只是‘哦’？”森鷗外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一點都沒變呢，千裏君。聽聞自己的劍道啓蒙老師被暗殺，你的反應還是那麽冷淡。”

藏在衣袖裏的手指不自然地屈起，放空的視線無意間落在男人肩頭。千裏複又垂眸，他的兜帽下同樣佩戴着一條暗紅色的圍巾。

“如果你要取他性命，執行這項暗殺任務的人只會是我。”

“呵——”森鷗外自唇角溢出一聲低笑，輕描淡寫地将黑色‘皇後’放在棋盤一角。“那你會接受嗎？”

“那你相信我嗎？”千裏不答反問。

森鷗外不閃不避地直視青年的眼睛，目光夾雜着些許懷念。“我從未懷疑過你，千裏。”

“即使我加入組織的理由……”

“我知道。”

視線交彙的一瞬間，千裏嘴角漾開一彎清淺的弧度。由于隔着面具，無人看到這幹淨溫和的笑。

“我會好好監督你的，林太郎。”

***

港口黑手黨的事務所地下一共有四層，一層是停車場，二層武器庫，三層用來關押犯人以及審訊，而第四層是其中最為特殊的區域。知曉內情的人寥寥無幾，連最初的建築圖紙都找不到它的痕跡。

從森鷗外的辦公室離開，千裏按照來時的路線行走在一條筆直的走廊。結實的牆壁漆成了暗紅色，腳下鋪着一層吸音地毯。每隔五米便有一盞光線昏暗的壁燈，底座上藏着二十四小時正常運作的紅外攝像頭。

在長廊的盡頭是僅供首領使用的電梯，想要啓動它必須進行虹膜驗證。

千裏将面具下拉，閉合的廂門緩緩開啓。他踏入轎廂，視線在整齊排列的按鍵上一掃而過。

分布于大樓各處的電梯最多只能下行至地下三層，‘-4’的按鍵根本不存在。這意味着那裏屬于絕對的禁區，拒絕所有人的靠近。

千裏擡手按下當前所在樓層的按鈕，持續三秒，電梯開始下沉。不斷閃爍的紅色數字出現在液晶顯示屏上，沒過多久‘-4’層到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段向下延伸的坡道，寬度僅供一人通行。牆壁與地板均采用了價格高昂的合成金屬，一眼望去滿目銀白。

算算時間差不多快五年了……

距離那個房間愈近，千裏的表情愈發顯得陰沉。智能安防系統無聲無息地掃描了來人的身體特征，得出的結論與數據庫中定期更新的某份檔案完全一致。

遍布各處要害的紅點悄然隐去，坡道趨于平緩。繞過一個拐角，千裏停了下來。

在他身前是占據了大半堵牆的單向玻璃，空蕩蕩的房間內唯一的家具是一張随處可見的單人床。

左側離地兩米的牆上裝有一臺五十五英寸的全面屏電視，此時播放的內容并非普通的電視節目，而是從某個特定角度實時拍攝的橫濱街景。

發色半黑半白的少年保持着雙手抱膝的姿勢坐在床沿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遠處的屏幕。當畫面裏飛過一只鳥雀時，他的目光湧現出一股強烈的渴望。

夢野久作，代號Q。

異能力：腦髓地獄，是最令人忌憚的精神操控系。

五年前，為了将剛滿八歲的孩童關進這間為他特別打造的監牢，港口黑手黨損失的人手不計其數。

千裏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直到夢野久作的懷中多了一個外形恐怖的人偶。

齒輪滾動的聲響吸引了少年的注意，角落那扇合金大門以往只會在送餐機器人到來時開啓一個小小的窗格。他不敢置信地瞪圓了雙眼，白嫩的臉頰泛起一抹淡粉色的紅暈。

“千裏先生！”

望着朝自己飛奔而來的夢野久作，千裏下意識使用了異能，然而夢野久作卻在離他半米左右的位置停下了腳步。

有着可愛外表的少年雙手抱着從不離身的人偶，模樣說不出來的乖巧。“千裏先生，我很想您。”

千裏怔了怔：“……首領給你安排了任務。”

“好的~，我一定會完成的！”夢野久作甜甜一笑，随即他局促地踮了踮腳，猶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向千裏伸出了右手。

“可以牽着我嗎？千裏先生。”

“不可以。”千裏冷聲道。

遭到拒絕的夢野久作将人偶抱得更緊了，眼神慌亂而無措。“我、我保證絕對不會傷害您。”

千裏眉心微蹙，他能輕易判斷出對方并沒有撒謊。“我以為你感興趣的人只有太宰治。”

“不一樣哦，對太宰先生的喜歡是想要殺死他，千裏先生是不同的。”

“……哪裏不同。”

夢野久作鼓起勇氣拽住了千裏的衣袖，嘴角露出滿足的笑容。

“因為我們都是怪物，是同類呀。”